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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亦舒 「穿得好不是衣服好,歌者非歌,最要緊是切合年齡身份,可惜這道理個個懂得,實踐起來卻不容易,女人一過三十歲就愛騙自己能夠青春常駐。」我想了想,「那個年輕的慕容太太,她就穿得好,衣服在她身上,就是她的,不再是名牌設計師英魂不息的憩休所。」 「人家有錢。」 「多少有錢女人穿得像大賊。」我說。 「她穿什麼衣服?」婀娜不服氣。 「我一點也不記得她穿什麼衣服,就是這點高明,人家穿得舒服。」 婀娜說:「你中了蠱了你。」 我嘿嘿地笑幾聲,與婀娜分手。 傍晚收到電話,是阿琅的聲音。 「喬嗎?我想請你來一趟,有很多事非得見了面說不可。」 我想到要與婀娜有福同享,但是慕容琅的聲音實在太沉重,我提不出這樣的要求。 停了一會兒她說:「我父母已經去世了。」 我沉默。難怪,她本來是四大皆空的。 「姊姊也病逝,現在唯一的親人,只剩下哥哥,可是我與他聯絡過,他不肯再回香港。」 「你繼母呢?」 「是,我還有她,她是一個勇敢的女人。」慕容琅的聲音出乎意料地激動,「這五年來,全靠她一個人在支撐。」 「你與她之間——沒有什麼吧?」 「她待我很好。」 「我馬上來。」我掛上電話。 我沒有通知婀娜,一個人駕車往慕容家。 第二章 滿心以為至少是金碧輝煌的獨門獨戶洋房,卻是再普通沒有的大廈公寓,連大門鐵閘都是最普通的一種。為什麼不是余氏古堡那樣的房子呢?更加可作小說的題材了。 我伸手去按鈴,女傭人來替我開門。 進到屋子,才略為看到一點的氣派。 公寓起碼是四幢打通的,並沒有刻意裝修,長窗面海,風景怡人,地方很寬闊,半新舊傢俱,放置得很隨意,就像爹爹的家一樣,凌亂中明顯地看到主人生活習慣,這是一幢活生生住著人的房子,不是電影佈景。 女傭人囑我坐,遞上香茶。茶是最好的龍井,淡綠色嫩葉清香撲鼻,盛茶的是一隻宜興舊茶盅。我詫異了。 爹爹老說媽媽不懂享受,身家全掛在身上,看來年輕的慕容太太,也真懂得生活情趣,在最日常的事情上見真功夫。像露台上停著的一輛「銀豹」腳踏車,沒想到真有人肯花兩千多美金買一輛腳車,又不能招搖,簡直如錦衣夜行。 我的眼光隨而落在客廳中的幾張字畫上,暗暗吃驚,頓時坐立不安起來。 女傭人跟我說:「太太請你到圖畫室。」 我跟她走入內堂,光線漸漸暗下,別有洞天。 圖畫室中有一架鑲螺甸的小風琴,一張波斯地毯,一列米色路易十七絲絨沙發,一張玻璃小茶几,茶几上放一隻水晶碟子,裡面浸滿了一朵朵的白蘭花,香氣襲人。牆上孤零零地掛著一幅蒙奈的《荷花池》,印象派的色彩水溶性地在粉牆上化開,我看得呆了。 這樣「普通」的幾件常見的傢俱,「無意」地擱在一起,竟有如此驚人的效果。室內很大,有很多的空間,大方怡人。 我靠牆坐了下來,對牢小露台外一隻藍白的大缸,我好奇,走出去張望,卻是茂盛的水草內映著十來對金魚,其中一條水泡嗒嗒的浮上來,以為有熟人來餵食物。 我回到牆角坐下。 這裡是這麼恬靜,完全與世無爭,城市之聲遠遠傳來,交通聲、修路聲、叫賣聲,但卻完全與這屋子裡的人沒有關係,這裡的一切都已經停頓了。 「久候了。」 我轉過頭去,看見慕容太太,連忙要自地上爬起來。 「你請便,」她說,「不要緊。」 我於是又坐下。 「喬先生,阿琅本來要見你,但是她乍聞父母去世的消息,有點不好過,故此由我與你說話,也是一樣。」她的談吐比她年紀大得多。 「什麼事呢,如果我幫得上忙,我會努力。」 「謝謝你把阿琅送回來,當年他父親懸過賞,為了盡一點心意,我現在把這筆款項交給你。」 她手中拿著一隻黃紙袋。 我詫異,「如果紙袋中盛著的全是一千元鈔票,可真是一筆巨款,足夠買一輛勞斯萊斯跑車,但我不能接受,這太像綁票的贖金。」 她忽然笑了。 她笑起來沒有不笑的時候好看,因笑容牽動,精緻的五官突然失去平衡,但一雙眼睛瞇在一起,與我看慣的冰冷有太大的對比,這雙眼睛充滿了媚態,真能夠使男人神魂顛倒。 她的頭髮仍然攏在腦後梳一隻墮髻,一襲夏布旗袍,看上去冰肌無汗,身上並無首飾。 過了一會兒她說:「我很欣賞你,喬先生,你有真性情。」 「謝謝你。」 「你把這筆款項收下吧,這是先夫的意思。」她說。 「可是我並沒有到處去把阿琅找回來呀。」心中一邊盤算著可以買多少部萊加與哈蘇,我的面孔發赤。 「照阿琅對你的形容,我只有更加感激。」她說,「我替你存入戶口罷。」 我忸怩地說:「我沒有戶口。」 她又笑了,薄薄的嘴唇,嘴角露出無限俏皮。 我終於收下了錢。 我老老實實地說:「看來沒我的事了,我想我該走了。」 她點點頭。 我被她送到門口,我說:「你們很懂得生活情趣。」 「是,我承認我們生活得很舒適。」她很客氣。 我說:「我父親也是這樣的一個人。」當然,每個人對於舒適的觀感亦是不同的,有些人不停的賺錢,汗流浹背,別人看他個苦,他自己挺滿足。也有小家庭主婦,這裡掃掃,那裡抹抹,樂趣無窮,並不覺得悶氣。 幸福有什麼標準呢,想那樣得到那樣,就是幸福。 走到客廳,阿琅叫住我,「喬——」 我轉頭,她已重新打扮過了,長髮修剪到齊肩,穿一身運動裝,神情很倦,臉上只抹一層潤膚油,大眼睛仍然鬼影幢幢。 我如看到一個老朋友似的趨向前,「阿琅,你也不必傷感,從來歲月不饒人,年事老了總要去的。」 阿琅眼睛閃著淚光,楚楚動人,並不言語。我看得出她有許多內疚,心中矛盾。 慕容太太說:「阿琅認為父母的逝世與她有直接關係。」 「但事情已經過去了。」我說,「將來才是重要的。」 阿琅憔悴地坐下,不言語。 她年輕的繼母輕輕地說:「要不要出去跟喬先生散散步?我相信他有空,睡醒了老困在屋子裡無益的。」 阿琅還是低著頭。 「對呀,」我附和她打蛇隨棍上,「出去走走。」 阿琅跟我下樓,她很沮喪。 我責備她,「你離家出走那一日,就該知道回家的時候一切都會不同了,難道失去了女兒,他們還能照常吃喝玩樂不成?既有今日,何必當初。」 她默默忍受我的責備。「但是,當時一股濁氣湧上心頭,逼得我離家出走……」 「為了什麼?」我問。 她不肯說。 我冷笑一聲,「為了一個男人,是不是?」猜也猜得到,她衣食不缺,不是為感情,還為了什麼? 「喬,你沒有失過戀吧?」她有點生氣。 「沒有,」我笑,「我尚未戀愛過。」 「你不知道那種滋味,當時我沒有死掉已屬萬幸。」這樣激烈的話由溫婉的人說出來,已是不易。 「但你死了我也不會原諒你,我們在世上有許多責任,我們不只為感情活著。」 她更加落寞,頭越垂越低。 「過去的事算了,你不愛提,我也不會問,將來呢?你要是情願自怨自艾地坐在豪華住宅裡悲秋,誰也不能救你。」 「我能做什麼呢?」她彷徨地問,「我不能到寫字樓去找一份秘書工作呀。」 我既好氣又好笑,「為什麼不能?」 「我不會打字速記。」她簡單的說。 我笑出來。阿琅的天真。 我到銀行去將款項存好,帶著阿琅去選看照相機,因發了一筆小財,非常意氣風發。 我跟阿琅說:「你看婀娜,她多能幹,一個人搞一本一百七十多頁的雜誌,管十多個職員,還打算寫一本小說,天天忙得透不過氣來,雜誌去印刷房的時候,她有三天三夜不眠的紀錄,真不容易啊,她對這社會有參預,所以她有滿足感。你有什麼?這不是錢的問題,坐在家久了就坐懶了。」 阿琅讓我罵得狗血淋頭,暫時忘了她原有的痛苦。 「想不想找工作?我替你介紹如何?」我試探她。 「我能做什麼?」 「最低限度可以做模特兒,你長得那麼漂亮。」 「不大好吧?」她猶豫。 「有什麼不好?」我又生氣,「職業無分貴賤,總比在西藏流浪好一點。」 「你怎麼老損我。」阿琅可憐巴巴的。 「我為什麼不損你?世人都把你寵壞了。」我說,「你覺得我說得沒道理嗎?若不是那名族長拿著彎刀逼你嫁他為妾,你還在尼泊爾不事生產呢!五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