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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頁     亦舒    


  這年頭有個錢得來都太不容易,每個人都會變得貪婪兼小家子氣,我是很原諒我自己的。

  馬不停蹄的到了慕容家。

  傭人認得我,我進了屋子,「太太在書房。」我入書房。

  寧馨兒並不在書房裡。

  一個小女孩子,約莫七八歲模樣,穿一條雪白的麻紗花裙子,白襪白鞋,剪童花頭,坐在鋼琴前,正一下一下的按動琴鍵。

  她在彈的一首曲子,叫做《七個寂寞日子》。

  她用稚氣的聲音唱出來:「七個寂寞日子,拼成一個寂寞禮拜,七個寂寞夜晚,我為你哭了又哭,噢我情人我為你而哭,嗚嗚嗚——」

  我倚靠在牆上,為之銷魂。

  小女孩轉過頭來,向我笑笑,這麼小就已經是個美人胚子。

  寂靜的書房,琴聲,歌聲,我的靈魂漸漸甦醒,只有在這裡,我有機會思想自己的心意,在外頭,一切進行得轟轟烈烈,吃喝玩樂發財鬥爭,生活像一出〈六國大片相〉,時光流逝得毫不足惜,一代死去,一代生下來,鬧哄哄的過日子,不知是悲是喜。

  只有在寧馨兒的書房中,還可以有做夢的機會。

  「你好嗎?」我溫柔地跟小女孩說。

  「你呢。」小女孩禮貌的答,「我很好。」

  「找我?」寧馨兒的聲音響起來。

  我轉頭,她冰清玉潔地站在我面前。

  除了傻笑,我不知道怎麼對她。

  「你脖子上的傷,是阿琅害的吧?」她微笑。

  那小女孩奔過去,摟住她。

  「這是——」我知道她並沒有孩子。

  「這孩子應叫我奶奶,信不信由你。」她仍然微笑,「我是她的祖母。」

  孩子轉頭跳著出去了。

  我將本票遞給她,「我非還你不可,我父親對我大興問罪之師。」

  她略為詫異,「喬老怎麼這樣矯情?算是我付你的攝影酬勞資好了。」

  我猶疑,這樣一來,名正言順,找可也不必羞愧,區區三十萬,哼,待我喬穆成了名,成為國際名攝影師,老爹就不會嫌我不學無術了。

  爭財勿爭氣,我英雄氣短,將一張本票轉過來轉過去,手足無措。

  我解嘲的說:「改天他們又該說我更加沒出息了,連湯藥費都收。」

  寧馨兒笑,坐在琴椅前,彈起來,那曲子正是那小女孩遺留下的:七個寂寞日子,拼成一個寂寞禮拜……

  我眼睛看著窗外,「你可不應寂寞。」

  她微笑:「什麼樣的人才應寂寞?」

  「我母親。」我衝口而出。

  她問:「如何見得呢?」

  一日我奉命去美容院接她,聽見她與剃頭師傅在訴說咱們家庭的詳情,大兒子、二兒子都在加拿大畢業……她丈夫做成了哪幾宗生意……用非常自得而悲愴的聲音,理髮師唯唯喏喏,一邊讚她生得年輕。我在她身後聽得幾乎落下淚來,她丈夫、兒子都各有各忙,於是她要說話,竟跑到剃頭店來找對象。

  老媽沒有靈魂,但不見得她就不懂寂寞。她娘家現在沒落,老舅舅、老阿姨不外是想她的錢,她的工作崗位叫妻子,入息不錯、衣著隨意、辦公時間不規則,但她也寂寞。

  「你可以陪陪母親。」寧馨兒停了琴聲。

  「不是這麼容易解決的,叫你奶奶的小女孩陪你,你就不寂寞了嗎?」

  她不出聲。

  我仍將那張本票遞過去,「我不能接受,為了這筆錢,我不能與你平起平坐,划不來。」

  寧馨兒詫異,一雙冷晶晶的美目向我看來,像是洞悉我我的心事。

  我別轉了頭。

  她輕輕的說:「別忘了,有人叫我曼陀羅。」

  我輕笑重複,「但女人都是曼陀羅。」

  「看樣子咱們又多了一項罪名。」她微笑。

  「你寂寞嗎?」

  「為何追究?」她合上琴蓋,「是不是要告訴我,你打算為我解除寂寞?」眼神中有一絲嘲弄。

  我悻悻的說:「何必小覷我?」

  她不言語。

  我原想索性撒賴,加上一句:設試過別下定論,太武斷了。終於沒出口,幽默與下流,就那麼一線之隔。在她面前,我無論如何得留個好印象。

  「阿琅要見你呢。」她站起來。

  「我也剛要見她。」

  琅站在門口,雙手疊在胸前,美麗的臉上寫著「我早知你們不會放過我」。

  我問:「你見到你的大塊頭了?」

  「見到了。」

  「他現在怎麼樣?願意用一百頭牛加錦緞千匹來買你回鄉?」我嘲弄的問,一邊用手摸著脖子上的傷痕。

  琅睜大了眼睛望著我:「小人、小器。」

  我冷笑,「你要是試過尼泊爾刀板面的滋味,你就會說:大人、大量。」

  寧馨兒在一邊笑出來,搖頭。

  我說下去,「大塊頭為你痛哭流涕,很應該給他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呢。」

  「我沒有空,《婀娜》雜誌訂下我的期,下星期往紐約去做展覽。」

  「你要走天橋了?」

  「正是。」

  「恭喜恭喜,」我皮笑肉不笑,心中很替大塊頭不值。

  我說:「你現在是脫胎換骨,從頭開始,但是也得對敏敏哲特兒有個交代才是呀。」

  「要你急什麼?」琅老大的白眼投將過來。

  「我是為你好,」我唉聲歎氣,「他是個粗人,說不定幾時濁氣上湧,可就上演《六國大封相》,許多碎屍案就是在這種情況之下發生的。」

  寧馨兒沒有理我的碎嘴巴,她走到露台,一心一意的喂起金魚來。

  太陽曬在她的頭髮上,揚起一層金邊,薄薄的白襯衫照成半透明,背著光來看,她還正年輕著,然而此刻與她作伴的,只有一堆堆的鈔票。

  她的內心世界究竟是怎樣的呢。「……」琅推了我一把,「……

  「什麼?」我回過神來,「你說什麼?」

  「婀娜希望你也跟著到紐約去一趟。」琅說。

  「我不去,」我心不在焉,「婀娜經費不足,老要我貼機票貼酒店,我何必勞這個神。」

  「好沒義氣。」

  「你又不是沒有抹脖子的朋友,」我說,「那麼大一個敏敏哲特兒尚不夠,」

  琅轉過身子去,過後問:「婀娜與你,不是男女朋友?」

  我都懶得答,「下星期我母親籌備的一個慈善餐舞會要開幕,這一次說不定她會串演哪吒,以正視聽,我還得趕了去替她拍造型照——咦,太太團對封神榜上的人物太感興趣了。」

  「你是肯定不去了嗎?」

  「不去。」我搖著頭。

  寧馨兒自魚缸邊轉過頭來,「你們去紐約?」

  「是,」琅說,「順便見見二哥。」

  寧馨兒沉吟,微笑:「我也要見見他,還沒謝他送的曼陀羅呢。」

  琅說:「你知道二哥哥,他神經病——」忽然煞住了嘴。

  寧馨兒深深看了琅一眼,說道:「阿琅,阿琅。」

  「是。」琅低下了頭。

  這裡邊又有什麼故事?

  寧馨兒說:「那麼我也走一趟好了,反正紐約那邊有事待辦,順便也捧你的場,阿琅。」

  「啊,太好了,」阿琅禁不住拍起掌來,「如果你答應捧場,我們就不愁沒出路了。」

  寧抿住嘴矜特地笑,「你以為我法術無邊,諳七十二變?」

  我反悔得吐血——誰會知道奇峰突出、波詭雲譎呢?這

  件事本來根本沒有寧馨兒的份,現在她倒要到紐約去了……

  我脫口而出,「你們都去了,我一個人留在城裡幹什麼?」

  寧馨兒忽然一反常態,笑嘻嘻地俏皮地問:「咦,你不是要替哪吒拍造型照的嗎?」

  我頓時啼笑皆非,巴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呵,這個聰明慧黠的女人,在她面前耍把戲真得小心翼翼,否則吃不消兜著走。

  我去跟婀娜說項。

  我在她面前晃來晃去,「組隊往紐約也不跟我說一聲。」

  「喬穆你少裝蒜,」婀娜劈頭罵過來,「你自家醉翁之意不在酒,就別拿我來做幌子,求你去不去,現在敬酒不吃吃罰酒,告訴你,紐約市不是我婀娜的,你去不去不干我的事。」

  「你只會罵人。」

  「我一見到你就光火,」婀娜又著腰,「喬穆,我發誓要把雜誌搞好,聘大衛貝利做攝影,把你一腳踢到珠穆朗瑪峰去。」

  我做一個吃驚的樣子,「這麼恨我?」

  「去去去。」她把我掃走。

  「你一年生氣三千六百次,」我喊,「你當心老得快。」

  可是在我的生命中,女人占太重要的地位,求完一個,我再去求第二個。

  母親。

  老好母親,我懇求她賜我一張來回飛機票。

  「你是觀音大士菩薩心腸,媽媽,數千元對你來說,是什麼一回事呢。你就成全了孩兒吧。」

  母親卻在想別的事,「……觀音大士?扮演觀音大士不知是否會引起部分宗教人士的不滿?」

  她心中只有那化裝舞會。

  我直歎氣,開口求人真難。

  「——你又去紐約於什麼?」母親疑惑的問。

  「去拍照。」我理直氣壯的說。

  「我不相信,去追求吧?」知子莫若母。

  「問那麼多幹什麼?」我不悅。

  「穆兒,你那放浪的生活過夠了沒有?幾時收心養性回家來幫爹爹做生意呢?」母親懇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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