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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亦舒 「差太遠了,給你馬來西亞的橡膠園,生意不好,又要花精神管理,又不讓你賣,要來幹嗎?」 咦,怎麼我沒想到? 「你要什麼?」 「當然是現金、股票、黃金。」 「他有這些嗎?」 「怎麼沒有?」 「你幹嗎不同他說?」我問道。 「爹對我沒好感,他喜歡的是殷永亨。」 我冷笑,那只走狗。 「梅令俠呢?」我問她。「梅姑姑會有一點好處,令俠?他就難了。」 「到底是外甥哪,怎麼會沒份?」我問。 「唏,錢是他的,他愛怎麼調排,我怎麼管得了。」 我似笑非笑的看著她,「你來找我,不是與虎謀皮吧?」 「當然,我不是笨得那麼交關,我不過是要你瞭解一下情況,咱們聯手起來對付老頭是正經。」 「你與他,一點感情都沒有?」 殷瑟瑟冷笑。「你以為我比你們好很多?我八歲就到倫敦寄宿,長年累月在宿舍渡過,個個星期巴巴的等他們寄支票來,聖誕會有一次長途電話——你以為只有你們像孤兒?」她的語氣與眼神都是怨毒的。 我覺得殷若琴真是一個失敗的人,親人沒有不恨他的。 「我能為你做什麼?」 「爹說過什麼,你能否告訴我一聲?」她忽然很嬌媚的把手放在我肩膀上。 我說:「我並不稀罕他的錢。」 我知道她在利用我,她以為我是老土。 殷瑟瑟說:「謝謝你。」 「沒問題。」我說。 她忽然笑得很燦爛,這種笑容不像是對我而發,我轉身,看到一個金頭髮的洋人向我們迎來,她沒有跟我介紹,跟著那外國人走了。她穿著七公分的高跟鞋——有些女人據說不會穿平跟鞋——扭著走了。 是我付的帳。 回到店裡,梅令俠還在,我有點可憐他。他的舅舅什麼都不打算留給他,難怪他要在瑟瑟身邊打轉。 「唏,」他興高采烈的說,「我替你做成三單生意。」 「真的?」我意外,「你是天才。」 「不敢當,咦,瑟瑟呢?」他問。 我照實說:「有個外國人把她接走了。」 他的臉色變了,抽搐得變形,額角露出青筋,咬著牙,可怕得很,但在幾秒鐘內,又恢復常態,不留神根本看不出那種怨恨。 我對他的警惕心又加添數分。 只聽得他輕描淡寫的說:「瑟瑟要再不謹慎一點,舅舅對她繼續不滿的話,她就得不到他的錢。」 錢錢錢錢,殷家的人不是關心死亡就是錢銀。 我當下說:「不怕,她始終是他的女兒,最多分不到肥豬肉而已,少替她擔心。」 他沉默半晌,「我走了。」 瑟瑟跟他來,卻跟洋人走,難怪他覺得掃興。 「謝謝你。」我把單子揚一揚,他足足替我做了三千元的生意。 他很落寞的走開。 那天回到家,我與馬大談到深夜。 我的結論是:殷家沒有一個好人。 馬大卻問:「馬來西亞是怎麼樣的?」 「問媽媽。」我說。 「裙子叫沙龍,愛人叫沙揚,當了沙龍與沙揚去吃榴槤,是嗎?」馬大笑問。 我們笑作一團。 我歎口氣,「親生父親重病,我們還樂得很。」 「他並沒有在我們身上花心血,沒有種,當然沒有收。」 我沉默。 第三章 窗外淅瀝的下起雨來。 這場雨到了半夜,就越下越大,夾著閃電,冬季怎麼會有這麼大的雨?我蜷縮床之一角,埋頭苦睡。 醒來時候老英姐喚我:「有客人,找你呢。」 「我?」 我梳洗完畢,趕緊出去客廳。 媽媽在跟客說話,他是殷永亨。 這人真狡猾,明知媽媽心腸軟,易說話,他就拚命打針。我一路走過去一路製造許多聲響。 媽媽當然知道我的不滿,便替我打圓場,「這孩子,都是我管教不嚴,像野人一般。」 我哼一聲,「我這種直肚直腸的野蠻人,好過虛偽的文明人。」 殷永亨假裝沒聽見。 他仍然一套深色西裝,面若寒霜。 「什麼事?」我單刀直入。 「哈拿,你爹昨夜一度休克。」媽媽說。 我不響。 「你去看看他吧,我叫阿英替你收拾兩套衣裳,你去住兩三天。」 「我不去,我在陌生地方睡不著。」我老大不願。 「那麼你早去晚歸,他到底是你爹。」 「他也是馬大的爹。」我不甘心。 媽媽向殷永亨歉意的笑說:「我真拿她沒轍。」 殷永亨忍無可忍的站起來,「你已經見過他,難道你一點感情都沒有?」 我冷冷的說:「皇帝不急,要你這太監來急?」 殷永亨用手帕擦一擦汗,長歎一聲,不再說話。 媽媽跟殷永亨說:「你先回去吧。」 我終於說:「我跟你走一趟。」到底不忍心。 那殷永亨並沒有感激,仍然緊繃著臉。 奇怪,殷若琴竟會喜歡他,而不選善觀氣色的梅令俠。 殷永亨開一輛舊車。 途中近一小時,他都沒有跟我說話。 到達殷宅,梅令俠迎出來,他與殷永亨擦身而過,兩個人如同陌路。 大家庭內爾虞我詐,人與人的關係便是如此。 梅令俠搶著說:「我帶你上樓。」 殷永亨瞪他一眼,他似乎有點怯意。我趕緊鋤強扶弱,說:「好,你帶我。」 梅令俠感激地看我一眼,我們急急上樓。 梅姑姑端椅子給我。 我頷首道謝。 護士與醫生都退出去。 老人示意梅姑姑離開,她開頭不明白,後來就面露不甘心,悻悻掩上門。 我覺得老人過分,這宅子裡對他真心的,恐怕只有梅姑姑,有什麼話是她不能聽的? 他為什麼急急叫我? 「哈拿,坐這裡。」 老人的房裡有股藥味,除了護士,還有醫生,見到我,都靜下來。老人昏花的眼神落在我身上,用手招我。 我並不害怕,但有股寒意,說招我的是死神,也並不為過。老人自懷裡取出一張照片,遞在我手中。 我低頭在昏暗的光線裡觀看,嚇一跳,照片中那女人彷彿是我,又恍惚是馬大,停下神來,才知道是粉艷紅,這已是我第二次看生母的照片。 這一次她女裝打扮,很溫柔幸福地靠在一個男人身邊,那男的英俊斯文,面孔清秀得如哪個電影明星般。 「你?」我失聲問。 他歎口氣,點點頭。 我真不敢相信。 他喘半晌後,問我:「馬大呢?」 「她上課。」我說著把照片還給他。 他小心地藏回懷中。 可憐的老人,可憐的粉艷紅,他可憐的原配妻,可憐的殷瑟瑟,我忽然原諒了他們一家。 他虛弱的說:「我……天天夢見你母親。」 我點點頭。我能說什麼呢? 他又給我一隻小信封,裡面重甸甸不知是什麼東西,「去,去中西銀行,這是鎖匙——去。」他咳嗽。 我收下鎖匙。 「叫馬大來見我。」他懇求。 我說:「你好好休養,不礙的,等你好了,我們一起出來陪你。」 「不要恨我。」 我恨他?我並不恨他,若有恨,殷瑟瑟與她母親才應當恨我們,好好的一頭家,為了一個戲子,弄得支離破碎,名存實亡。 而我們的生母是慘痛的勝利者,她固然什麼也沒得到,那也沒有留下什麼給殷氏母女。 「你去吧,」老人握著我的手,「不必再來。」 我反而悲慟,「我明天再來。」 他閉上眼。 我站起來,護士推門進房。 我問醫生:「他到底怎麼樣?」 醫生說:「拖無可拖。他又不肯迸醫院。」 「進醫院的話機會是否又好一些?」 「自然,至少可以增強護理。」 「我試圖說服他。」我說。 我蹲到老人身邊。 他搖搖頭,像是已經知道我要說什麼。 我想一想,施出我的殺手銅。 「爹,」我說,「我要你進院。」 他聽到我叫他爹,非常震動,混身顫抖。 「爹,你入院療養,我帶馬大來探你,我保證一定把馬大帶到。」 他激動至眼角潤濕,叫醫生過去。 殷若琴在醫生耳畔說幾句話,醫生微笑點頭,隨即吩咐護士:「叫救護車,殷先生準備入院。」 我寬慰地出房。 我逕自走出殷宅,殷永亨追上來。 「殷小姐。」他叫我。 我溫和的說:「我姓裘。」 「哈拿,」他伸出手,「謝謝你。」 我只好與他握手。看樣子,他很關心殷若琴。凡事不能只看表面,我對他的印象改觀。 梅令俠追出來,如臨大敵般盯著殷永亨,殷永亨這一回子卻後退一步。 他說:「哈拿,你答應的事要做到。」 我說:「你放心,一定。」殷永亨轉頭離去。 梅令俠酸溜溜的問:「舅舅對你說些什麼?他又對你說些什麼?」 「送我一程如何?」我問他。 梅令俠在殷家一點地位也沒有,他就是個吃閒飯不相干的人,所以他在這數天內討好我。 而我,我是新貴,因為殷若琴單聽我的話。 出城的時候梅令俠對我旁敲側擊,使我竊笑,同時也很不耐煩。 終於我說了句令他很傷心的話:「你問那麼多幹什麼呢?反正沒你份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