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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亦舒    


  轉眼間二十四歲,再沒有男朋友就變為老姑婆,我倒不那麼擔心,媽媽卻老以為是因為我的腿。

  我的腿。

  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來換一雙正常的腿,但既然是沒有可能的事,也只好一笑置之。

  出世時沒有人發覺我的腿有什麼不對,直到一歲,馬大已經健步如飛,我還爬在地上,站不起來,媽媽才帶我去看醫生,發現我這個先天缺陷。

  我輕輕歎口氣。

  媽媽說:「李伯母的房子要賣,怪新淨的,我喜歡那堂傢俬,你們怎麼說?」

  我說:「反對,我喜歡我們這所老房子。」

  馬大說:「我也是。媽媽,我們反對搬家。」

  媽媽說道:「真奇怪,反而年輕人喜歡住老房子,我本來想把李伯母那處買下來。」

  「不要,」我說,「新房子沒味道,我們這裡好,光是冬暖夏涼已經值回票價。」

  馬大笑,「天曉得,值回票價!你天天買票進場?」

  媽媽安撫我們,「好好,不搬,不搬。」

  第二天我照常上班,准九點去開店門,小小的時裝店,我是一腳踢,辦貨,標價,做帳,售貨,甚至設計廣告,都是我一個人,尷尬的是,連上洗手間那三分鐘,我都得在門口掛一個「立刻回來」的牌子。

  如果馬大肯出來幫我,那就好了。

  不過這小子心頭高,不肯做這種芝麻綠豆生思。

  第一個顧客於十時駕臨,那是一個小舞女般的女子,試遍店裡所有的貨色,直到十一點正,才買一件毛衣,因為「你的招呼不錯」。

  我抱著遊戲人間的態度,招呼當然好。

  十一點來了真正的大客,是一個微胖的中年婦女,對店裡的手織毛衣表示真正的興趣,一口氣買六件,我一件件為她試身,把袖子釘高或墊厚,為求使她穿得更舒適,她很滿意。「店是小,服務好。」她說。

  「是呀,大店裡,經理在,那些女孩子就敷衍你一下,經理不在呢,當客人透明。除非你真正是羊枯,否則還是頻遭白眼,說到招呼,早十年八年,詩韻是沒話講,現在這班女孩子都在各處做大班,她們手下就一副晚娘臉。一次我訂皮鞋,千叮萬囑叫她們貨到電話通知,嘿!等那雙鞋賣斷了碼還不告訴我。」

  那位太太笑出來。

  我聳聳肩,「花錢還要受氣,我划不來!」我把她送出門去,「下次再來。」

  我一轉身,電話鈴震天價響起來。

  「哈拿時裝。」我說。

  「哈拿?」那邊說,「我是馬大,快關店回來,媽媽有要緊事跟我們說。」

  「什麼事?」我嬉皮笑臉,「人家說雙生子有心靈感應,怎麼我跟你之間一點也不相通。」

  「快回來,哈拿,媽媽在哭。」馬大罵我,「死沒正經的。」

  「什麼?」我跳起來,「我二十分鐘內趕到。」

  我立刻鎖上店門,趕回家去。

  記憶中從不知道媽媽哭過,受了什麼委屈?有什麼大事?我的心咚咚跳。

  趕到家的時候,母親還在抽噎,我撲上去問:「媽媽,有什麼事,請說呀?」

  媽媽說:「我不知道如何開口才好。」她嗚咽。

  我與馬大面面相覷,我們靜靜的坐著,等母親冷靜下來。

  她的情緒極之激動,不停的用手絹擦眼淚,又不住以左手去轉動右手腕的一隻玉鐲,那只鐲子因她近年胖了不少,已經很難轉動。

  一定有什麼大事發生了,我手心暗暗冒著冷汗,媽媽去看過醫生一一難道,媽媽患了什麼奇難雜症?

  我的眼睛都澀了。

  媽媽開口,「馬大、哈拿,你們都知道,媽媽是唱戲的伶人。」

  「知道!」我與馬大齊齊的說。

  這我們已經知道二十多年。

  我的記憶回到極小的時候,母親把釘著七彩亮片與流蘇的披肩往我們身上搭……當然我們知道媽媽是女伶,這有什麼好瞞的?

  媽媽說:「馬大、哈拿,你們的親生爸爸來找你們。」她哭。

  我與馬大聽得莫名其妙。

  我瞪著媽媽。

  「你們明白嗎?你們的親生爸爸——」

  我打斷她,「媽媽,我們爸爸二十年前已在新加坡逝世,不是嗎?」

  「不,」媽媽又緊張又傷心,根本沒法有條理地表達她的意思,「在新加坡去世的是我的丈夫。」

  「媽媽的丈夫,難道不是孩子們的爸爸?」馬大問。

  「不,我對不起你們兩個,」她又哭泣,「我丈夫不是你們的父親,他沒有生你們!」

  馬大睜大眼,我張大嘴,兩個人都忽然覺得喉嚨乾燥,說不出話來。

  這是怎麼一回事?我整理著千頭萬緒。我們去世的爸爸沒有生過我們,那麼生我們的是誰?另外一個男人?聽母親的口吻,這個男人彷彿又回來找我們姊妹倆……

  一筆風流帳,毫無疑問。我偷偷看馬大一眼。

  顯然馬大的想法跟我一樣,她的臉微紅,大概有點難為情,但如今的道德觀念有些兩樣了,私生子也不會有人瞧不起的,只是真沒想到,媽媽會……媽媽會……。

  我咳嗽一聲,清清喉嚨:「媽媽,你是說,我們父親尚在人間?」

  「是呀,當年他並沒有意思要撫養你們,現在卻又回來認你們。」母親用帕子掩著面孔。

  我向馬大打一個眼色。

  馬大說:「媽媽,這豈不是好,本來以為沒有爸爸,現在爸爸又回來了。」

  這件事雖尷尬萬分,卻值得慶幸。

  只不知,我們爸爸是怎麼樣的人?

  媽媽仍然悲泣。

  「媽媽,你怎麼老哭呢?」我略覺蹊蹺,「這是好事,慢慢會習慣的,媽媽。」我替她印眼淚。

  「叫我怎麼捨得你們姊妹倆?」她將我摟在懷內。

  「你是我們的媽媽,」馬大說,「沒有人可以逼我們離開你,你放心。」

  「是呀,媽媽,你放心。」我也跟著保證。

  媽媽幾乎哭倒在沙發上,「馬大、哈拿,我不是你們的媽媽,我不是!」

  我「霍」地站起來,如五雷轟頂。

  馬大即刻拉緊我的手,我們齊齊說:「什麼?」

  父親是誰不要緊,因為我們從來沒有見過父親,父親從來沒有帶過我們上學,在病榻看護我們,替我們開生日派對,但是媽媽是實實在在的媽媽,我們不敢相信這句話是真的。

  媽媽重複說:「我不是你們的媽媽,我沒有生過你們。」

  馬大僵在那裡,「媽媽別開玩笑,你不是我們媽媽,誰是我們媽媽?」

  「對,」我說,「誰會對我們這麼好?除媽媽以外,誰還會這樣為我們?」

  二十多年來的恩情,說也說不清,我緊緊抱住媽媽右邊身子,馬大抱住媽媽左邊身子,我們三母女是永不分開的。

  媽媽說:「你們慢慢聽我說,叫阿英替我泡杯鐵觀音來。」她不住飲泣。

  我的心都涼了。

  馬大連忙叫英姐,英姐斟了茶,站在一旁。

  媽媽拉著我們的手,「我真的不是你們的媽。」

  我急躁的說:「我不相信,英姐,你老說在我們家做了三十年,你說,你是不是親眼看媽媽十月懷胎,生下我們?」

  老英姐姐被這件突然而來的事震呆,掉轉面孔,不發一言。

  馬大失聲:「媽媽,你快快說,到底怎麼回事,昨天大家還是好好的,怎麼忽然之間,爸爸不是爸爸,媽媽不是媽媽了呢?」

  「這件事,很多人都知道,」媽媽似乎鎮靜下來,她低低的說,「你們一對孿生女嬰,不是我親骨肉,老胡師傅以及李伯母都可以證明,甚至阿英,她跟我三十年,也非常清楚。」

  我茫然,好哇!身邊每個人都知道我們的身世,這種大事竟瞞我們二十四年,太狡猾了。

  「我們的媽媽是誰?」馬大追問,「爸爸又是誰?」她的聲音顫抖,雙眼通紅。

  我也激動十分。

  「媽媽」說,「你們的媽媽,叫作粉艷紅。」

  粉艷紅?

  名字聽來非常熟悉的。

  「你們的爸爸,名叫殷若琴。」

  殷若琴?我與馬大原來是姓殷?

  我不要姓殷,我要永遠姓裘。裘一一誰姓襲?我們姊妹倆,跟的到底是誰的姓氏?

  「媽媽」說下去,「所以你們應該恢復姓殷。」

  「媽媽」歎口氣,「別倔強,裘是我丈夫的姓氏,既然你們親生父親已經出現,我想——」

  「不。」我斬釘截鐵的說,「我這輩子姓裘。」

  「媽媽」擁抱我們,說不出話來。

  「這個自稱是我們父親的人,是幹什麼的?」

  「不是自稱,」媽媽說,「實實在在是你們的父親,當年他同艷紅走,我們全見過。」

  「是二流浪子吧?」我氣問,「怎麼撇下親生女兒不理的?」

  「你聽我說來。」

  故事開始了。

  「那時候華頌聲戲班中,粉艷紅最紅,真應了她的名字,專門反串演生角,拿手演《遊園驚夢》與《庵堂認母》,迷死好多人哪。我演旦角,常與艷紅配戲,感情也最好。李伯母呢,叫艷霞,同我們也談得來,三個人情同姊妹。」

  「在鄉下,班主撐不下去,便到南洋走埠。先到馬來亞,幾個較大的城走遍,像八打靈、檳南、吉隆坡,都有咱們足跡,終於來到新加坡,艷紅便叫姓殷的給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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