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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頁     亦舒    


  媽媽不出聲,她把頭靠在墊子上。

  我木然說:「太不巧,但即使有選擇,我也會先趕到老胡師傅那裡去。」

  梅令俠說:「你好冷血,親生父親都不理。」

  我瞪他一眼,說:「我的血是冷是熱,何需向你交代。」

  馬大也對他說:「你少說一句好不好?」

  客廳內沉默很久。

  殷永亨說:「義父那邊,由我與梅姑姑發喪吧。」

  「很好,那我可以全心全意為老胡師傅辦身後事。」

  殷永亨說:「我先走一步。」

  我送他到門口。

  老房子的穿堂永遠是幽暗的,我們在門邊站了一會兒。

  「……臨死叫你們的名字。」

  「他一生人都那麼戲劇化,」我為難的說,「偏偏什麼事都夾在一起發生,其實兩家醫院相差不過數步之遙……但注定就是注定。」

  「不過他總算見到你與馬大。」

  「希望你明白,我們同他沒有感情,而老胡師傅……」

  他截止我,「何需解釋,我當然知道。」

  「以前你也不瞭解……」

  「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

  「很好。」我說。

  「你們一家人需要休息。」

  「姓梅的,他在這裡幹什麼?請把他帶走,好讓我們真正的休息。」

  梅令俠說:「我也很識趣,我也會讓你們休息。」聲音酸溜溜。

  我打開大門,「兩位先生,再見。」

  關上門以後,我們一家三口什麼話都沒有說,靜靜的相對無語。

  亞斯匹靈愁眉苦臉的獨個兒踱來踱去,漸漸天色暗了,誰也沒有站起來去開燈,亞斯匹靈跳上我的膝頭,我撫摸它的頭,輕輕推開它額角的皺紋。我想問它為何憂傷,後來覺得太自作多情,它長期如此,內心不一定淒涼,正等於我們,心中受創傷誰知道。

  工人房裡老英姐開始飲泣,其實只隔一條走廊,不知怎地,卻似非常遙遠。

  我心一酸,眼淚掛下來,討厭的鼻涕也跟著開放。哭其實是異常滑稽與腌臢的行為,但一向被認為羅曼蒂克,傳統上的概念,錯誤百出。

  我沒有法子不去找紙巾,在門角順便開亮了電燈。

  馬大與媽媽坐在花瓶邊。花是老式插法,雜而且俗:劍蘭、雛菊、薑花、玫瑰一大堆,象徵著平庸而豐盛的生活,無憂無慮。

  一次馬大說不好看,用心插了盆草月流,馬上被我否決掉:「太做作,又一副紅顏薄命孤苦相。」

  但願我們永遠能夠維持平凡與康樂。

  我低聲說:「媽媽、馬大,我們吃飯吧。」

  馬大疲乏的搖搖頭,「吃不下,我要去睡。哈拿,今夜我同你一鋪好不好?」

  媽媽說:「大家洗把臉睡吧。」

  我連睡衣都不換,也不想淋浴,胡亂用毛巾擦把臉,就上床拉上被。

  馬大沒有開口,但是我聽得到她心中每一句話,我們倆並頭睡在一隻長枕上。

  我睡著了,不知馬大有沒有,我心力交瘁至極點。恍恍惚惚間聽見有一個醫生同我說:「你媽媽病了,你媽媽病了,醒一醒,醒一醒。」

  我睜開眼,「什麼病?」

  「骨癌。」那醫生拉過媽媽胖胖的手,給我看,「你別以為她白白胖胖,但是肉裡的骨頭早已發爛,無可救藥。」

  我握住媽媽的手,其淚如湧,「還能活多久?」

  「只有一個星期。」

  我大叫一聲,躍身而起。

  馬大也在尖叫,我們同時醒來,一頭一腦的汗,互相握著對方的手。

  「壓著了,沒事沒事。」我大力拍著她的肩膊。

  「我不敢睡,哈拿,但是我很疲倦,哈拿,怎麼辦呢?」

  「事情總會過去,明天又是另外一天,別怕,有我在。」其實我身子一直顫抖。

  「哈拿,為什麼這種事會發生在我們身上?」

  我緊緊抱住她。「生老病死是難免的,老胡師傅也活夠了。」

  「我彷彿覺得他還坐在書房一角調弦。」馬大嗚咽說。

  我說:「是又怎麼樣呢,他生前那麼疼我們,死後也保佑我們。」

  馬大把頭埋在我懷內。

  「快睡,別吵醒媽媽。」

  「我睡不著。」

  我想到殷若琴在他日記的片斷中也這麼說:累極,但是無法入睡,閉上眼睛便見到被他拋棄的粉艷紅,如今他總算獲得安息。

  馬大與我終於在心驚肉跳的情況下入睡。

  媽媽在早上推醒我倆,「真可愛,雙妹嘜似的抱著睡,穿著這種洋鐵皮似的褲子,連皮帶都不解下來,怎麼睡得著呢。」

  我向馬大投過去一個眼色,強顏歡笑,「好累。」

  「人家殷永亨已經辦了許多正經事,你們還在床上。」

  馬大不悅,「那個人自以為是,討厭。」

  「不,他實事求是才真。」我說。

  媽媽說:「你們父親後日舉殯。」

  「我不去。」馬大厭惡的說。

  我跳下床,「我要去替老胡師傅辦喪事。」

  「不用了,殷永亨會一併辦妥,一個上午,一個下午,」媽媽長歎一聲,「活著的時候,各有各身份,各有各命運機緣,七情六慾,紛爭擾攘,等死了,大家歸為塵土,再公平沒有。最恨的人也許就葬在身邊。」

  我冷笑一聲,「我先移民到外國去死。」

  媽媽說:「這孩子說的是什麼話。」

  馬大神情憔悴,「媽,我還想睡一會兒。」

  「睡吧睡吧,反正告了假。」媽媽說。

  馬大說:「我現在只敢在白天睡。」

  「你怕什麼?」媽媽問,「一個是你生父,一個是老胡師傅。」

  「我怕,我怕。」馬大哭。

  隨著她哭,我心也慌亂,我有種異樣的感覺,這不就是他們說的心靈感應?

  「我叫了殷永亨那孩子中午來吃便飯。」媽媽說。

  我拍著馬大的背,「快睡,睡醒了一些事都沒有。」

  「你不出去?不要出去,不要離開我。」她拉著我。

  「你放心,我才不出去。」

  我們替她關上房門。媽低聲問道,「馬大怎麼怕成那樣子?」

  「惡夢。」我答。

  有人捧來面盆,媽媽洗了臉,多年來她依老規矩,愛就著搪瓷面盆洗臉。我一抬頭,發覺來人不是老英姐。

  我又大大緊張,風聲鶴唳地問:「老英姐呢?」

  「她回姊妹家休息數日,找來替工。」

  「哦,有沒有人照顧她?」

  「有,她回姑婆屋。」

  我點點頭。

  女傭遞上來兩杯參茶。我只喝了一口。「殷永亨那孩子,真不錯。」媽說。

  「嗯。」

  「哈拿,你二十五歲多了。」

  「唔。」

  「人家老老實實,對你又好。」

  「嗯。」

  「你該留神了。」

  「唔。」

  「怎麼老唔唔嗯嗯哼哼的?」

  我苦笑,「你讓我怎麼回答,媽媽?」

  「我可不擔心馬大。」

  「就因為我是瘸子?」

  「哈拿!」

  「是的,」我歎口氣,「我自己也知道該為這件事擔心,男方幹嗎要冒這個險?也許會遺傳到下一代呢,我擇偶的機會無論如何是比別個女孩子低。但你讓我送上門去給人,到底也是很尷尬的事。」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別多心。」媽說。

  「媽媽,聽其自然好不好?」我說。

  她急,「哈拿,我一直把你當跟馬大一樣。」

  「當然,」我伸直兩條腿,「你是媽媽,別人可不那麼想了。」

  「你自己呢?」媽媽問。

  「既成事實,無可奈何。」我歎口氣,「不如放開心懷。二十多年來,也不覺太多不便。」

  「你會游泳,一直拿校際運動金牌銀牌,馬大反而沒有學會……」

  「這話叫馬大聽見了,又得氣。」我微笑。

  「哈拿,你們兩個孩子,愛我是一般的愛,但疼誰多些,你應當心知肚明。」

  「媽媽,」我把她的雙手緊緊握住,忽然想起那個夢,混身戰粟,不敢出聲。

  門鈴響,傭人去看門,殷永亨進來,禮貌地點頭。

  「還客套呢,」媽媽說,「快坐。」

  殷永亨看我一眼,「哈拿的面色仍然非常壞,」又說,「裘伯母好似精神些。」口氣像個看相先生。

  媽媽說:「安排在什麼時候?」

  「星期四上午十時與下午五時。」

  五時?我心想:還沒有下班?殯儀館難道是不下班的?不知怎麼搞的,心中老想著毫無關聯的細節,一定是悲傷過度的反應。

  「殷先生的遺囑可有照顧到哈拿與馬大?」媽媽間。

  「媽媽。」我說。

  「我是個寡婦,手頭上沒有什麼寬裕的錢,」媽媽說下去,「也不知道節儉,只憑收租渡日,等大筆款子用時,便賣掉層房子。當日你來同我說項,我就想,如果殷先生會照顧到這兩個孩子,未嘗不是好事,所以才安排他們相識,現在我很後悔,永亨,我們也不必見外,你看這短短一個月哈拿瘦多少,讓她們吃那麼大的苦,而什麼好處都沒有,我可對不起良心。」

  我先怔住,我從沒聽過媽媽丁是丁,卯是卯的說話,這還是第一次。

  殷永亨畢恭畢敬的說:「襲伯母,遺囑在新加坡那邊,要宣讀還需經過一些程序,大概下個月就可以知道。」

  媽媽凝視他,永亨混身不自在地,又不敢動,只好眼觀鼻,鼻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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