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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頁     亦舒    


  她很擔心,「哈拿,你真的沒事?」

  「沒有,馬大,老人渴望見你,你肯去嗎?」

  她搖頭,「不,哈拿,我說得很清楚,我姓裘,我不願牽涉到他們家的事,你看,你是為他們憔悴,是不是?我不肯,無論世人怎麼說我,我有我的小世界,我愛我媽媽,我不會見外。」

  「你鐵石心腸。」

  「隨你怎麼說。」

  樓下有汽車號角聲傳上來。

  馬大毫無心肝地把話題轉到別處。「咦,誰?大清早來按號?追女友毫無耐心。」她伏在窗台去看,「咦,這不是殷家的人?」她轉過身子來,「哈拿,」一面孔的訝異,「他是來接你的?你同他走?」

  我取過手袋,準備下樓。

  「你連頭髮都沒梳,哈拿一一」

  我到樓下,拉開車門,上了殷永亨的車。

  看到他沉實穩定的臉,我已經安下一半的心。

  「很不高興?」他輕聲道。

  「嗯。活到二十多歲才發現自己的身世,並不是那麼好玩的事。」我握著雙手。

  「應該冷靜點處理這件事。」他勸我。

  我苦笑,「我父母都不是冷靜的人,我身上流著他們的血液,你叫我怎麼好好處理這些事?」

  「可是你一直在安寧的環境長大……在我們找到你之前,你是個快樂的。理智的女孩子。」

  我愁苦的說:「我有種感覺,好日子已經離我們而去。小時候老聽母親念主禱文:不叫我們遇見災難,救我們脫離兇惡,不甚了了,現在才明白其中逼切之意。」

  「別害怕,即使有苦難,也已成為過去,義父的病……一切恩怨已煙消雲散。」

  我捧著熱咖啡杯,大口大口喝著。

  「馬大幾時上醫院見他?」殷永亨問。

  「她不肯去。」我說。

  「什麼?」殷永亨挑起一條濃眉。

  我無奈的說:「如果我身無殘疾,或者可以備兩套衣服,換上另一件去見他,自稱馬大。」

  殷永亨不悅:「你到這種時候還這麼滑稽。」

  我伏在桌面上。

  「你一定要把馬大帶到他跟前,這是他最後的願望。」

  我罵:「我做不到。為什麼你老像條忠心的狗?殷永亨,為什麼你只同情殷若琴?」

  他冷笑,「如果你是我,自孤兒院中被他打救出來,供書教學,有一頭家做棲身之所,你也會把他當你的主人,是,我是一條狗,作為義父忠心的狗,我還認為是一宗榮幸呢。」他停一停,「你媽媽有什麼事,你也會為她慷慨就義,是不是?」

  我急得走投無路,終於哭了。

  「哭!就會哭,遇到事不是哭就是發脾氣,女人!眼淚可以洗盡煩惱嗎?」

  「你這個人有沒有同情心?」我說。

  「我只是一條狗,別對我說話,免得人家誤會你精通狗語。」他氣憤的說。

  「我該怎麼辦?」我絕望的問。

  「擦乾眼淚,去找你的妹妹,叫她去見父親。」

  「她是個很剛愎的女孩子。」我提醒殷永亨。

  「你以為你不是?」他回答,「你們是孿生子,不是嗎?」

  我出不了聲。

  過很久我說:「我恨你。在你出現之前,我們一家子可沒有一點煩惱。」

  「對不起,我破壞了童話世界的安寧,驚擾了小白雪公主,好了罷?」他言語間一點不饒放我。

  他與梅令俠簡直是兩個極端,梅言語如蜜,能把最大的波浪安撫寧靜,令最大的惱怒化為虛無,但是他……

  我衝口而出,「你應該向梅令俠學學談話的藝術。」

  「對不起,我不靠一張嘴吃飯。」殷永亨說。

  我怕他也叫我向殷瑟瑟學習,趕緊站起來說:「我走了。」

  「別忘了你的諾言。」

  我歎口氣,「我不會忘記的。」

  他猶疑地拉住我,「哈拿一一」

  「我明白你為人,我倆之間雖不投緣,但我知道你是忠角。」我說。

  他舒出一口氣。

  回到家。

  一開門便聽見老胡師傅在那裡調弦。

  母親啞啞的低聲哼:

  「說郎君呀,

  我只恨當初無主兒。

  原來你是假心腸一片待紅妝,

  青樓女子遭欺辱,

  付它一片浪花人渺茫,

  悔煞李生薄恨郎……」

  我聽得呆了。

  這是唱我的生母,她一直在吟唱我生母的故事,一次又一次,作為懷念。

  我走近去。

  「哈拿,」她就小硃砂茶壺裡喝一口茶,「又回來了,不開店?」

  「關門算了。」我的聲音低得不能再低。

  「唷,那我這個股東豈非血本無歸?」她笑吟吟地說。

  「你怎麼不睡?」我關心她。

  「睡不著哪,哈拿,你又為什麼不睡?前塵往事一剎間全回來啦,」她彈彈煙灰,「怎麼睡?」

  「——後來怎麼樣?」我沒頭沒腦的問。

  但媽媽完全明白。「後來伊無言無語無笑,直到生下你們兩個。」

  「又後來呢?」

  「將你們托付給我,」媽媽歎氣,「然後知道我們在聯絡殷若琴,發言罵我們。」

  我的心狂跳,「再後來呢?」

  「她得病……去世。」

  「什麼病?」

  媽媽哽咽,「不要再問。」

  「不是生病罷?」我搖晃媽媽,「是投河,是不是?她投水自殺了,是不是?」

  媽媽巔巍巍的站起來,「你這孩子,算什麼呢,競逼起我來。」說著她的淚水四散彈開,號陶大哭。

  我完全明白了。

  我看向老胡師傅。

  他佯裝什麼都沒看見,沒聽見,他仍然在調弦,但是一雙手抖得像篩糠。

  我完全明白了。

  我狂叫起來,「媽媽。媽媽。」我撕心裂肺地喊,「媽媽。」

  「兒,我在這裡,我在這裡。」

  我與媽媽緊緊摟作一團。

  老胡師傅大叫一聲,丟下胡琴奔開去。

  是夜,我血紅著眼躺房中。

  馬大進來說:「你忘了喂亞斯匹靈。」她探一探身子看我,「哈拿,你又哭了,為了什麼?」

  我轉過身,嗚咽:「馬大。」

  她問:「誰欺侮你?哈拿,我不會放過他,告訴我,讓我去咬死他!」

  我握著她的手,搖動它,只是說不出話來。

  「哈拿,你想我做什麼,說罷,什麼我都為你做。」

  「那麼你同我去見一見殷若琴。」

  她一呆。我逼切的看著她。

  「好的,好的,只此一趟,好了沒有?我不會同他說話,我也不會叫他,一切是為你,好了沒有?現在你可以停止哭泣了罷?」

  我哭得更厲害。

  「天,哈拿,你不是一個哭寶寶,我從來沒見過你淌淚抹眼的,你是怎麼了?我已經答應你啦。」她轉過頭,「媽,哈拿怎麼了?」

  「我叫了醫生來。」

  馬大跌腳,「我不管,我去彈琴。」

  我不響。

  她又來惹我,「不叫亞斯匹靈?」一臉擔心。

  我循她要求,不得不回敬一句:「儘管一輩子勤練,替鄭京和提鞋都不配。」

  馬大滿意的出去。

  媽媽說:「你決意不讓她知道?」

  我搖搖頭。

  「你們這樣相愛,你母在天之靈,亦感安慰。」

  我顫聲問:「在天之靈,媽媽,真有在天之靈嗎?」

  「你這孩子,怎麼老說些我不能回答的話?」

  醫生來了,開藥給我,替我注射,我昏睡過去。

  於事無補,我還是醒來了,體力得到補充,精神略佳,殷永亨在我身邊,焦急的看著我。

  「沒事吧?」他問道。

  我撐起來,「馬大已答應與我們上醫院。」

  他鬆出一口氣。

  「你只是關心這件事,是不是?」我問。

  「不,我也關心你。」他不加思索的說。

  聽了這句話,我不禁笑出來、他什麼時候也學會說討好的話了?

  我輕聲問:「你知道我生母的終局?」

  他把眼睛看向遠處,「猜得到。」

  「勿告訴馬大,她不曉得。」我說。

  「也別告訴你父親,他也不曉得。」

  我訝異。

  「我們所知……他以為是疾病。」

  我忍不住悲憤。

  「他很快會隨她上到天,一切會成為過去。讓他去得安樂一點,在那裡,他若碰得到她,她會對他言明一切。」

  「是,」我說,「希望如此。但到了那裡,尚要見到仇恨的人,真是永遠不得解脫的煉獄。」

  殷永亨嗤一聲笑出來,「哈拿,你的笑話真殺死我,永遠在最不適當的時候噴出來。」

  我們忍不住握緊雙手。

  「唔哼。」

  我一抬頭,看到馬大。殷永亨嚇一跳。

  「這麼像!」他驚呼。

  「我是漂亮的那一個。」馬大仰仰頭。

  殷永亨為之氣結。

  馬大隨即說:「你別以為你哄得哈拿就哄得我,我比她聰明。」

  我無精打采的說:「別看咱倆長得相像,她是精品,我粗糙得多,上帝造人,不公平如斯。」

  馬大說:「哈拿,你是怎麼了?」

  殷永亨問:「可以出發了罷?」

  「去哪兒?」我茫然問。

  「去醫院呀。」馬大不耐煩的提醒我。

  「哦。」我起身換衣服。

  馬大替我用毛巾抹面孔,為我梳通頭髮,結成辮子。

  殷永亨在一旁呆視,他喃喃說:「如照鏡子,完全一模一樣。」

  梳洗停當,我們跟殷永亨的車子上路。

  第四章

  我因為刺激過度,反而不覺得如何,馬大卻緊張。我握住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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