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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亦舒 小道消息傳得真快。 「她不是美女,而且,也不一定真患失憶。」 「馬利說她是美女。」 「對女性來說,有氣質才堪稱美女,男人看法不同。」 這四個字是十分好的形容。 小朱又問:「放二十一天假,你打算做什麼?」 「什麼都不做,」倉喆笑,「忙著做這個做那個還好算假期?」 他脫下制服返家。 在淋浴當兒,他已聽到自己的鼻鼾聲。 他累極倒在床上。 不知睡了多久,只聽到連續不停的門鈴聲。 他半明半滅,痛恨那個擾人好夢者,雖然他並沒有做夢,「走!走!」他呼喝,但終於自床上爬起,跌跌撞撞,前去開門。 門外站著小朱口中那所謂患失憶的美女。 她扶著門框,「我可以進來嗎?」看上去倦了。 「當然。」 她靜靜坐下來。 「要喝點什麼?」 「我吃飽也喝過。」 「呵。」 「但是我不能住進酒店,因無身份證明文件。」 她好像不擔心花費,倉喆一向十分羨慕這種人。 「珍,」他忠告,「如果你真的想不起自己的身份,我勸你回到醫院去,他們定可幫你。」 「不,」她抬起頭,「我會想起來,這只是暫時性的,我毋須任何人協助。」 倉喆揚起一條眉毛。 女郎連忙補一句:「你是例外,我相信你。」 「我能為你做什麼?」 「我需要住所,還有,若干朋友。」 倉喆駭笑,「全都會人都在張羅這兩件事。」 女郎只靜靜看著他。 倉喆舉手,「好好好,我試試看。」 「謝謝你。」 倉喆撥幾個電話、一邊打探,一邊留意女郎,只見她取過茶几上的報紙,正詳細閱讀。 「啊,是是,有傢俱,但只得小小三百尺?我問一問。」 誰知他才抬起頭,那女子已轉過身子來,「就是那一間。」 倉喆一怔,她倒是十分果斷。 倉喆說:「我陪你去取門匙。」 「好的。」她已經站起來。 倉喆有點悵惘,他還希望她纏著他呢,很驚惶,如一隻迷途小鳥般,在暴風雨中扑打著翅膀掙扎,雙臂掩著胸:「我是誰?我從何處來,往何處去?」 沒有,黃珍一如路過的友人。 她微笑說:「勞駕你了。」 倉喆用冷水洗了個臉,陪她出門,才發覺時間已近黃昏,她在街上已經遊蕩了一段時候。 目的地是一所中上住宅大廈。 打開門,他們嗅到前任主人用過的香皂與花露水味道。 倉喆連忙開了窗。 「租金很貴呢。」 「我明白。」 地方實在淺窄,一張沙發床倒還算乾淨。 女郎解嘲說:「誰也不知道這是否我從前住過的地方。」 倉喆看她一眼,太謙虛了,自女郎的打扮談吐看來,她從前的住所,想必勝過百倍。 醫生到底是醫生,「你還是多休息一下,健康最重要。」 女郎點點頭。 倉喆走到門口,又轉頭問:「手頭上沒有問題吧?」 女郎答:「一切都沒問題。」 倉喆意外,「怎麼會?」 女郎一笑,「我出賣了一件從前對我來說,必定是極其珍貴的東西。」 倉喆吃一驚,深覺淒涼,「此刻它對你,已經無用?」 「別難過,我們必須拿我們所有的,去換我們所沒有的。」 倉喆深為震盪。 女郎伸出手給他看,此刻她左手無名指上只餘白色圈印痕,不幸中之萬幸,她出賣的,不過是身外物,但倉喆隨即想到,許多人所交出去的,是自尊、靈魂、青春,他不禁像一個文藝青年般感慨萬千起來。 女郎看著他,沒想到他這樣多愁善感,她笑笑說:「泰山要有泰山的樣子,來,泰山,振作一點。」 倉喆見她已經在小公寓中安之若素,便站起來告辭。 下午,他約了女朋友佟志佳見面,猶自感慨。 他說:「當年我立志考取文憑後,要學史懷側醫生,可是你看我,崇高的理想,如今為兩餐一宿犧牲掉了,我竟拿理想來換取生活。」 佟志佳嗤一聲笑出來。 她是個實事求是的女性,倉喆就是喜歡她這一點,那樣,她可以權充他的晨鐘暮鼓,隨時提點喚醒他。 當然,佟志佳還有一張清麗脫俗的面孔,以及一份優差,否則,倉喆那慧黠的靈魂恐怕毋需由她來喚醒。 呵,這是一個事事論條件的世界! 佟志佳把冰鎮啤酒往他眼前推:「多吃點多喝點,做人不過是這樣。」 「不,做人肯定還有其它。」倉喆握著拳頭。 佟志佳用手撐著頭,「人生只有兩個階段適合尋找自我:十五至十八歲,五十五歲至八十歲,你我已錯過了第一階段,恐怕要等多幾十年。」 倉喆不語。 佟志佳十分瞭解男友,故問:「是什麼令你感慨萬千?」 倉喆抬起頭,「一個神秘的女子。」 「啊——」 自她的表情,倉喆便知道她已經得知此事。 「那朱爾旦又多嘴了。」倉喆不以為然。 「不關他事,市立醫院人人議論此事。」 「對,明日就成為早報頭條。」 「倉喆。」 「有機會我介紹你認識她。」 「她願意公開她的故事嗎?」 「志佳,你的口氣如一名揭秘記者。」 佟志佳此刻正是一本婦女雜誌的總編輯。 畢業後志佳閒蕩了一年,不肯定該做些什麼,有一日,忽然覺得做雜誌接觸面廣,多采多姿,便向佟父提起。 過了一個月,志佳二十三歲生日,佟父買下一間雜誌社給女兒當生日禮物。 志佳便是這樣成為銀河雜誌的總編輯。 她嫌董事總經理這銜頭俗氣,故自名老總。 做了兩年,已漸漸不用虧本,她自豪地對男友說:「我是一個寵不壞的人。」 這是真的。 佟志佳一直頭腦清醒,合情合理。 當下志佳說:「我願意認識神秘的她。」 「她說她需要朋友。」 「她叫什麼名字?」 「黃珍。」 「笑話,那樣的人,怎麼可能叫黃珍。」 這是女性的第六感吧。 過兩日,志佳接到倉喆的電話。 「她說她準備認識新朋友,她很高興與我們結交。」 倉喆與女友抵達小公寓時,發覺地方已經變了樣子。 整潔多了,窗簾己更換,室內光亮,並且馬上斟出熱茶來。 志佳一見到她,便暗自吃一驚,這女子的一雙眼睛,慵懶神秘深沉如一隻狗,她長得並不十分美,但是韻味十足。 她此刻穿著套運動衣,那樣隨便的打扮也遮不住她美好的身段。 寒暄過後,女子如對老朋友傾訴那樣說:「真想找份工作。」 倉喆真料不到女友會得馬上答:「我這裡有差使,只要你不嫌卑微就好。」 倉喆張大了跟,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 只聽得黃珍答:「我一定好好做。」 倉喆自問掉了眼鏡。 「只是,」黃珍疑惑地說,「我做得來嗎?我不知我有什麼學歷,會些什麼,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誰。」 佟志佳相信她說的是真話,「不要緊,我們慢慢會找到答案。」 倉喆服了她們。 「你明天到我雜誌社來,我們上班時間很自由,衣著也隨便,不過同事們工作態度認真。」志佳把地址給她。 「我想過了,」女郎說,「不出去的話,我永遠不知道自己是誰。」 「歡迎你,黃珍。」 女郎笑。 志佳發覺她瞇著的雙眼活似一隻貓,再也錯不了。 倉喆沒想一個會提出那樣的要求,一個會答應那樣的要求。 可見倉喆瞭解女性不多。 可見女性比男人乾脆得多。 倉喆放心,現在有志佳照顧她。 事後志佳說:「她雖然不知道她是誰,可是生活得很好,你注意到嗎?廚房有三種以上的胡椒粉。」 「那麼,她從前是生活細節考究的一個人。」 「現在她仍然是呀,」志佳說,「毫無疑問。她引人入勝。」 誰說同性相拒。 黃珍第二天上午十時到雜誌杜,志佳一早已在辦公。 她沒有與她談私事,親自帶她在辦公室兜了一個圈子。 「你認為自己適合哪一個部門的工作?」 黃珍毫不猶豫地答:「寫作。」 「什麼?」志佳一愣。 「訪問、寫作、記錄。」她毫不猶豫地答。 「呵,」志佳有點佩服她的勇氣,「你願意試一試?」 「是,請給我機會。」 於是一言為定,一拍即合。 佟志佳把黃珍推薦到採訪部去。 她叮囑她:「一個先生一個令,黃珍,從此你聽令於採訪部主管,我看你也不是個瑣碎的,受了委屈,自己解決,盡量與同事和平共處。」 黃珍很乾脆,「省得。」 從該日起,黃珍成為銀河雜誌一分子。 那天中午,佟志佳與小朱吃飯。 小朱微笑,「志佳,這些年來,你有心結交我,是因為我可以做你的眼線吧?」 佟志佳臉不紅心不跳,呷一口咖啡,「朱醫生,那當然不在話下,不過朱醫生,你為人忠誠可愛,黑白分明,也是我敬佩你的原因。」 俗雲,千穿萬穿,馬屁不穿,那小朱當然知道這是客套話,但也忍不住覺得舒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