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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頁 亦舒 在球鞋專門店裡留戀不去,每樣一對,並且與售貨員絮絮不停地傾訴:「五歲了……真乖,也很漂亮,每個母親都如此說吧,你們想必聽膩了,功課也不壞……父親視她如珠如寶,不過衣物還是由母親挑選比較好……」 一共買了五雙。 本想親自送上去,但一想,沒有二十四小時通知,會違背諾言,她不想得罪應佳均,便提到大廈管理處,撥一個電話給馬姬,叫她下來取。 「啊,太太,那麼多對!」馬姬笑,「會把小彤寵壞呢!」 早該那麼做了,只希望現在還來得及。 佟志佳靜靜離去。 她致電父親:「爸爸,我想與你面談。」 「有要緊事嗎?」 「普通。」 「今天來吃晚飯吧!」 每次父親都那麼說,可是每次志佳都吃不到那頓飯,到了他家,他不是吃過了就是尚未開飯,那種氣氛就是叫他前妻的女兒不便久留。 繼母一句話都沒有,亦無叫人難堪的表情,她只是微微笑,眼神從不看向志佳,從頭到尾,她不覺得志佳的存在。 志佳沒事不上去,漸漸疏遠,說起來,還是她不好,她不算孝順,所以老父惟有寄望於幼兒。 連志佳都一直懷疑自己大概是只黑羊。 這次不一樣,這次志佳但求把事情弄清楚。 她黃昏到達。 廚房十分靜,不像準備請客的樣子,惟恐客人吃飽了,覺得滿意,下次再來。 志佳走到父親身邊,「父親,華自芳說,是你差她來見我。」 佟青一聽,立刻站起來,掩上了書房門。 這才輕輕問:「你都記起來了?」 志佳間:「爸,發生過什麼事?」 佟父沒有立刻回答,側著頭聽一聽,連他都懷疑有人伏在門外偷聽。 志佳見父親怕成那樣,不禁竊笑。 世上有那麼多怪事,最奇卻是懼內,明是一家之主,見到妻子,一如耗子見到了貓。 「志佳,你終於想起來了。」 志佳見父親老懷大慰,只得順著他意說:「是,醫生說我已經痊癒。」 「那我就放心了。」 「爸,你有什麼隱憂?」 佟青沉默一會兒。 「爸,你不妨告訴我。」 「志佳,爸多希望你是爸的一條臂膀。」 志佳笑,握住父親的手,「爸,你有事儘管吩咐我。」 「我想把廠交給你。」 志佳訝異,「爸,我說過不會與弟弟爭。」 「可是,有人會和你爭。」 「有資格和我爭的人,必定與你更親密,就交給她好了,她陪你這麼些年,總得有些報酬。」 佟青感動,「志佳,你是真的讓她?」 志佳笑,那間爛廠,那間叫帳房先生都搖頭歎息的破廠,志佳最怕老父令她接管,現在居然有人爭,志佳願意速速讓她爭贏。 「我卻過意不去。」 「我不覺得是損失,爸,不要再遲疑了。」 「廠是賺錢的廠。」 「我知道,但我此刻也有收入。」 「她娘家的一進去,以後你就難以插足了。」 「我有我寬廣的天地。」 佟青看著女兒,「你可真是脫胎換骨,再世為人了。」 志佳只得附和,「誰說不是?」許久沒與父親好好談話。 剛在這個時候,書房門忽然被推開,繼母站在門外。 志佳連忙站起來,「坐。」 「我自己的家,我要坐自然會坐,無需人招呼。」 志佳微笑。 終於發話了,終於不再扮演賢良淑德的角色了,嘖嘖嘖嘖嘖,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時窮節乃現。 不知怎地,佟父見女兒反應幽默平和,一反過去激動,不禁也微笑起來。 繼母見佟氏父女同心,氣惱地攻擊:「你父親要把廠交給你,我就不放心。」 志佳不出聲。 人到無求品自高,正如她無心爭應彤的撫養權,此刻她也不爭佟家財產,所以她可以袖手旁觀,大佔上風。 繼母斥責她:「你想想你這些年來的所作所為,你父親能否信任你?」 志佳仍然沉著。 佟父想,呵,女兒終於成長了,過程雖然比他人痛苦,但終於也長大了。 「你尚未畢業就退學!」 什麼,志佳一怔,她沒讀完課程? 佟父咳嗽一聲,「這倒不要緊,許多人六十多歲再進大學。」 「你未婚生子!」 志佳不由得大訝,「女人不是已婚生子就是未婚生子,這是我與我子之間的事,旁人不必悲天憫人,旁人宜先把他們的子女教育好。」 繼母呆住。 以往的佟志佳遇事只會歇斯底里地哭鬧,從不會冷靜理智逐點反擊,這三年來她像變了一個人。 但是繼母還有最後一招,「那麼,縱火傷人也有充分理由?」 志佳收斂了笑容,看向父親。 佟青氣餒。 這竟是真的! 志佳震驚。 佟青揚手,「夠了。」 繼母自顧自說下去:「你父不顧一切要證明你身心健康,不惜叫你舊同學來上演一出活劇,要喚回你的記憶,你失憶?你有失憶嗎?抑或佯裝什麼都不記得,好逃避推卸責任?」 志佳看向父親,「爸,華自芳不是我的朋友。」 佟青說:「但只有她願意幫你。」 志佳站起來,「爸,無論世人怎麼看我,那不重要,即使我精神不正常,我是個令父親失望的女兒,我卻不覬覦你的財產。」 她嫣然一笑,看向繼母,「讓你白擔心一場了。」 她再對她爸說:「我會叫你放心。」 她保證。 繼母見無人與她爭,不禁訕訕,坐倒在沙發裡。 佟青送女兒出去。 「爸,你有沒有付華自芳費用?」 佟父點點頭。 華自芳真是個優秀的機會主義者,她辜負了她的芳名,她的所作所為竟是如此庸俗。 志佳當下向繼母那邊呶呶嘴,「回去陪她吧!」 誰知佟父卻說:「我現在不怕她了。」 「什麼?」 「我已一無所有,一切歸她,我還怕什麼?」 志佳見父親講得這樣滑稽,不禁大笑起來。 笑完之後,十分淒涼。 原來佟志佳是那麼不堪的一個人。 她跑到小郭先生處訴苦。 這時,真相已差不多大白,佟志佳比較有閒心觀察環境,說也奇怪,她發覺小郭偵探社像所心理醫生治療所。 客人來了,坐下,訴苦,一個走了,輪到下一個,排隊似的。 這次,先佟志佳而至的,是一個美艷女郎。 那女郎戴一頂極之別緻的帽子,它設計成一隻舢舨模樣,一張魚網自船身垂下,剛好成為帽子的網紗。 那雙美目在網下充滿幽怨。 她是上一個,此刻輪到佟志佳。 志佳問:「那樣美,也有煩惱?」 「佟小姐,美人也是人。」 「煩也值得,不美更煩。」 「你今日特選煩惱是哪一款?」 「原來,我過去真是一個十分可怕的人。」 「對自己別那麼苛刻,」小郭挺會安慰人,「也許有人逼狗跳牆。」 志佳悻悻地抬起頭,「謝謝你。」 「有幸有不幸,最幸運是做太平犬。」 小郭先生永遠有訴不盡的哲理,一桌一椅,芝麻綠豆,都能引起他的感慨。 志佳說:「即使為勢所逼,或是有人硬是要和我過不去,而我為此屈服了,做出失策之事,也是我的錯,也不值得原諒。」 「嘩,沒想到你是聖賢人。」 「有人在不得意的情況下做了漢奸,你會原諒他嗎?」 小郭故意打岔,「我以為你出生時抗戰早已結束。」 志佳歎口氣,「好好好,那不過是一個比喻,但,縱火傷人又怎麼說?」 小郭慢條斯理地說:「那件事,我調查過。」 志佳絕望地問:「我放火燒的是什麼屋子什麼人?」 「那是你的公寓你的孩子。」 志佳悸動。 她張大了嘴,唇齒顫抖,額角冒出來的是油不是汗。 什麼人會那麼做? 假如那是她的友人,她會很不齒地教訓道:要死要瘋要賤悉聽尊便,把孩子先交出來,社會自然會培訓他成人。 半晌,佟志佳聽見自己如離了水的金魚般喘氣,噗哧噗哧,在為生命掙扎。 她伸手掩住嘴巴,但是那股氣轉到她鼻子裡去了,呼嚕呼嚕,聽上去更突兀。 志佳的眼淚湧出來。 小郭給她一杯開水一顆藥丸。 志佳不顧一切就吞下去。 又過一會兒,她心情略為好過。 小郭說:「事故並不嚴重,沒有人受傷,不過窗幔燒著半截,你與孩子都受到極大驚恐,稍後應佳均破門而入,母女一起送院,未有報案,警方沒有記錄。」 佟志佳在心中叫:那不是我,那怎麼會是我,那不可能是我。 佟志佳是那麼自私自利自愛的一個人,連熟不透的肉類都不肯食用,怎麼會拿生命做賭注。 不不不,有人陷害佟志佳,創作這樣一個無恥的故事來打擊她。 「孩子比母親先甦醒,當時她只有十個月大。」 志佳蒼白著臉,「那不是我,那絕對不是我。這種事從來沒有發生過。」 她面孔一絲血色也無,漸漸由白轉為青,青又轉為灰,她斥責小郭:「沒有這種事,根本沒有這種事,我一向愛小孩,我最尊重幼兒……」聲音像破鑼般沙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