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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亦舒    


  萼生氣餒,「打敗仗,無話可說。」

  他忽然要求;「你把蓋頭掀開我瞧瞧。」

  不知恁地!萼生居然馴服地掀開紗巾。

  只聽得小劉鬆口氣,「好多了,立刻見功。」

  萼生取過鏡子,說也奇怪,只見臉上纍纍腫塊已經漸漸平復,她不由得重重吁出一口氣。

  小劉說:「你休息吧。」

  她叫住他,「明早我要用車。」

  「十點正,我在大門口等。」

  萼生感激他,想給他小費,不知恁地,出不了手,稍一遲疑,劉大畏已經出門去,這時候,她才想起,她還欠他昨天的車資。

  靜下來,萼生打開日記,她這樣寫:書店內陳列出售的書全已經過洗滌檢查,總算償了一些人的心願,一直以來,有人都認為政府應當管制書報雜誌,以免造成太雜太亂局面,什麼才是對青少年有不良影響毫無價值的書刊?現在好了,統統禁掉,連自以為廉潔嚴肅得可以過關的作者也一併遭到犧牲……

  本來應當受市場淘汰的印刷品此刻由上頭控制,變成毫無選擇餘地,選擇就是自由,人們已經失去閱讀的自由。

  萼生擲下筆。

  過一會兒,她又寫:短短十天訪問,時間已不敷用,我竟患敏感症,被逼躲在酒店房內,太悲哀了,怎麼告訴上司,如何向他交待?

  扭開電視機,剛剛聽到新聞報告:「廣深珠公路六十億融資,計劃以美元貸款為主……」

  萼生又寫:這個都會似一個國家的Facade,裝修得美奐美輪的座牌樓,可是後邊是什麼?一座空閣,海市蜃樓?真的要瞭解真相,恐伯要住上一年半載。

  現在浮光掠影,把見聞寫出,恐怕幼稚不堪,惹人恥笑。

  萼生的一支筆從來未試過有這麼重。

  訪問報告完畢,電視台上播放著政府訊息:維持香江整潔、市民最後報稅期限、以及最新天氣報告、交通情況。

  接著是劇情平庸一般的連續肥皂劇。

  萼生不相信就得這些蹩腳節目。

  大抵另外有線路電視供外賓外商欣賞,只不過,不夠分數的一般市民,沒有資格觀看。

  身份再低一點,像仁屏阿姨一家,連電器都不配擁有。

  沒想到每個社會,每種制度,都那樣喜歡把人分等級,一個世紀前的印度:竟將人民分為九等,最低一級,乾脆叫賤民,生生世世不得翻身。

  上頭不規定劃分,人們自己也忙不迭的分高下,資本主義社會中事事以財富為重劃清界限:住山上的肯定是高貴的人,大家呼嘯著出盡百寶往上擠,念名校的必然是天才,當然要效孟母三遷以便近水得月,萼生現住的溫哥華,風氣也漸漸畸怪。

  她想起母親發牢騷時說的「我痛恨帝國主義,我害怕社會主義」當時父親笑問:「你要不要移民到另外一個星球去?」

  萼生苦笑。

  她靠著沙發上憩著,日記本子啪一聲掉在地上。

  有人蓬蓬蓬地拍門。

  是外婆來了,萼生急急去開門,一看,不是,是母親,母親竟找下來。

  「媽,我沒事。」

  「萼生,快跟我回去。」

  「等我收拾行李。」

  「記得帶護照。」

  護照,對,那本陳萼生從來不曉得有多矜貴的護照擱在什麼地方去了?

  她滿頭大汗的找,尋著了,才想鬆口氣,卻發覺護照深藍色的面子漸漸變色,不對了,不是它,怎麼辦?

  萼生驚醒,連忙撲到床上打開百寶袋翻出護照。緊緊抓在手中,三魂六魄才歸了位。

  房門蓬蓬地響。

  萼生去開門。

  門外當然不是外婆,自然也不是媽媽,而是表弟岑子和,他身邊還拖著一個打扮妖嬈的長髮少女,他怎麼來了,萼生一臉茫然。

  「表姐,我們約好今天下午見面,貴人善忘?」

  約好的?幾時?

  子和卻已經招呼朋友進房來。

  萼生只得退開讓他們坐。

  那少女一隻手握緊子和的手,整個身軀往子和手臂上靠去,眼珠子骨碌碌不停地轉,像是要自眼眶中直轉出來掉下樓梯去。

  眼看見萼生才摘下的紗巾,就立刻伸手取起,愛不釋手地把玩。

  子和即刻說:「表姐這種小零小碎的玩意兒最多,你喜歡你就拿著好了,表姐自會送你。」

  萼生白比他們大好幾歲,一時間卻以啞子吃黃連,不知應付。

  那少女老實不客氣,立刻把紗巾繫在脖子上,騰出空手,又來搜別的東西。

  子和又笑說:「表姐,麻煩替我們叫兩客咖啡,兩客公司三文治,兩客粟子蛋糕,對了,你吃什麼?」

  萼生真正愕住,太厲害了。

  一時失策,竟撥電話叫侍者把食物送上來。

  咖啡來了,喝過吃過之後,子和說:「表姐,我今天來,有事與你商量。」

  萼生睜大眼睛。

  這時那少女使勁推他,子和便介紹道:「表姐,這是我女友博小欣。」

  萼生早已對該名女子刮目相看,歷史上的尤物大抵都是這副德性,否則怎叫異性神魂顛倒,死而後已。

  子和說下去:「表姐,這次我來找你,母親是同意的。」

  「有什麼話,你說吧。」大抵是要一兩件小禮物。

  「表姐,我要到加拿大去。」

  萼生一時還不明白,「去旅遊?你辦了手續沒有?」

  子和低了聲音,「你回到家,替我做簽證,申請我過去。」

  萼生一怔,「假使你打算過去讀書,先要聯絡學校。」

  「不,你做保證人,給我一封信,我在這邊走後門,給個十萬八萬美金費用,馬上可以成行,表姐,這件事你一定要幫我,款子我將來會還給你。」

  萼生不相信雙耳,她瞪著這名表弟,無言。

  子和說下去:「小欣想跟我一起去,好事成雙,表姐,反正你有能力,舉手之勞耳,到了加拿大,我們先住你家、然後結婚、讀書、找工作、不消一年,賺夠了錢,把小欣父母也接出來,你就沒事了,你看,這件功德無量的事,就交在你手中了。」

  說罷洋洋得意,神氣活現。

  萼生眨眨眼,不相信這番話會自岑教授之子子和嘴裡說出來,傳出去,陳萼生隨時會羅辱華大罪,竟把這裡的優秀知青形容得這般無知無良,那還得了!

  定定神,萼生說:「我覺得你剛才說的話,同事實有點出入。」

  子和揚揚眉毛,完全不明白表姐在說些什麼。

  千頭萬緒,萼生不知怎麼樣為他分析才好,她取起咖啡杯子喝乾,然後說:「搞移民,應當往這邊的加拿大公署辦理申請,索取表格填寫。」

  子和一征,老氣橫秋的說:「那是沒有特權的人所做的事。」

  萼生急了,她不想誤導他,給他虛假的希望,便直接了當地說:「在我們國家裡,沒有人是特權分子。」

  子和臉色一變,十二分不高興地說:「表姐,天下烏鴉一樣黑,尤其是老資本主義社會,怎麼會沒有後門可走!」

  說出來沒人相信,陳萼生這一生人,偏偏就沒見過後門,她只知道付多點錢可以買到頭等戲票,如此而已。

  「子和,我是一個學生,到今日尚無經濟獨立能力,沒有資格做任何擔保工作,況且,你只是我的表弟,路人皆知,五大類親屬移民中並不包括表親。」

  這時,子和的女朋友傅小欣忽然冷笑起來,用一雙靈活的眼睛睨著萼生,以一種很揶揄的語氣說:「你不肯幫忙罷了,何必講一車廢話。」

  「冤枉,」萼生叫苦:「非不為也,乃不能也。」

  子和說:「表姐,我有很多同學,都是這樣出去的,不到一年,就賺大錢,發大財,汽車洋房,應有盡有,所以母親才叫我來跟你商量。」

  萼生張大咀,無言以對,她好像已對岑子和說過,他們陳家在溫哥華的小木星,迄今仍需供款。

  岑子和同女友已經站起來,「我回去同媽媽說,你不願意幫忙。」

  「子和,你聽我講。」

  「我才不要同你說,有話你同我媽說。」

  岑子和竟拂袖而去。

  萼生哭笑不得,她竟不知舅母有這樣大的權威,此刻毫無疑問,整件事已經升級,她要與長輩對話了,萼生累到極點。

  用手托住頭,不發一言,獨守斗室。

  所見所聞,都頗有點叫她吃不消。

  她輕輕拾起那本珍貴的護照。

  護照與陳萼生與生俱來,甫滿月,就跟父親入籍,做了外國人,去領了第一本護照,首頁小照片內是一個黃皮膚的新生兒,沒有什麼頭髮,眼睛還不大睜得開,可見做不做加國公民,完全不是她的選擇。

  萼生的父親是六十年代的留學生,到七十年代烏倦知返,才辦妥入籍事宜。

  最奇的是母親,她一直只用臨時身份證明文件旅遊,在國籍一項後面,偌大一個無趣的字:STATELESS,無國籍。

  在香江住了三十年,沒有國籍,身份不明,十分曖昧,當時英國殖民政府發一本小小綠皮書給她應急,待隨丈夫到了加國,因不願辦理宣誓唱外國國歌手續,一直沒取到正式護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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