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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頁 於晴 人生意外不斷。 尤老頭鬱鬱寡歡了一輩子,最後被一輛砂石車給輾過去,一命嗚呼,魂歸離根天。 身後事簡單得緊,完全讓唯一的徒弟給包辦。遺體火化,骨灰送往靈骨塔;沒有電子花車,五子哭墓擾人清夢,乾乾淨淨的,就像尤老頭出了趟遠門,沒個歸期而已。 這樣子的後事令街坊鄰居感到有點不是滋味,總覺得相處二十來年的老鄰居沒風風光光的大葬,有些嘔氣;巷口的歐巴桑曾經探問了下尤老頭的後事花費——才三萬元哪!連個火山孝子都捨不得請,要不是尤老頭那個體弱多病的女兒出面說一切從簡,他們還真以為是老頭那徒弟私吞武術館的錢,打算後事倉卒辦一辦,跑了。 現在,尤家除了那女兒,就剩下一個徒弟了。說起尤老頭的女兒,唉,得先歎口氣,免得眼淚像傾盆大雨,浙瀝嘩啦。以前尤家女兒多活潑多瘋癲,才二,三年沒見,整個人就變了,變得風一吹就倒,嘴一開就滿屋子咳聲,渾身上下像染滿病似的,就跟當年她母親一樣。可憐啊,看來尤家絕後的日子也不遠了。 細細耳語在尤家武術館外繞了好幾天下散,像縷縷陰魂。而屋內,是相依為命的兩人。 「童?」外頭下著濛濛細雨,有些冷,女人拉緊披上的衣服,赤腳往樓下走。 老式的建築物裡黑漆漆的,顯得有點空虛。順著熟悉的走道到底,她推開門—— 「童,我睡不著,做了一個惡夢,夢到老頭——」話頓住,看見男人背對著她,跪坐在塌塌米上。 男人之後,是隱隱火光。 「癡武。」男人回首側開了身,露出尤老頭的遺照。 尤癡武瞇起了眼,盯著照片好一會兒,才上前坐下。「我以為是夢,原來是現實。」 「癡武……節哀順變。」 「嗤。」尤癡武嘴畔含笑,上了一炷香,才瞟了眼身邊的男人。「童,該節哀順變的是你吧,你跟老頭相處的時間比我還久,你會難過是理所當然。來,我的肩膀借你哭一哭,難得不要錢的。」坐得直挺挺的有些累,就往他靠去,免費的懶骨頭啊,不用白不用。就不知道童是怎麼練就這一身硬骨頭的,坐姿可以維持一天二十四小時不變。 童晃雲倒是沒應聲,看了她一眼,而後移向尤老頭的遺照。 這棟屋子裡只剩兩個人,毫無血親的。 「童?」她打破沉默。 「嗯。」 「老頭有沒自私傳絕招給你?」等了會,很明白他那種沉默羔羊的天性,乾脆自己仰頭看他,卻嚇了跳。「你當鬼嚇人嗎?這麼近看人,活活嚇死我後,你就可以獨自逍遙啦?」她齜牙咧嘴的罵道。他貼近的臉幾乎讓她驚死,以為看見老頭的陰魂。 她是老頭的女兒,但不論在外貌或者個性上完全與老頭相異,但承襲母系那一方的容貌;而童在血緣上只能算是外人,能錯看還真……離譜。癡武嚥了嚥口水,目光又移到老頭的遺照上;那是童選的照片,很風騷的遺照,記得是她十五歲那年老頭抽到夏威夷的來回機票——純粹是巧合,因為老頭有訂閱武術雜誌的習慣。在她的慫恿下,心不甘情下願的渡洋十四日,回來的時候還胖得不成人形。那算是老頭一生裡最快樂的十四天吧,拋棄武術館興衰的包袱,拋去一身的武術…… 「不。」童晃雲中斷了她的冥想。 「不什麼?」她皺眉,他的鼻息搔得她癢癢的。「好歹我也算是你師姊,同出一門,老頭就算私傳絕招,我也不跟你搶,這麼保密於嘛?」 「不,我並不是這個意思。」 尤癡武翻了翻白跟,靠在他肩上的身軀往下滑了些,自動在他懷裡找個好姿勢窩著。「你最會當悶葫蘆了,將來不要把馬子都得靠師姊。」她咕咕噥噥的,半瞇的眼瞳覷著桌上尤老頭的遺照。 「不會的。」 「呵呵,」她發笑,眼皮有點垂。「童,現在就剩不我們兩個了。」 「嗯。」 「信不信我會悶死?」 對方沒吭聲。 「好像有點冷耶,童,你覺不覺得台灣的天氣愈來愈病態?早上還好好的,到了下午就冷得可以凍死人。有句話怎麼說來著?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以後我要走了,你可能就孤零零的悶死在武術館裡,多可憐。」 「你才二十一二歲,癡武。」 「而你已經二十七了,童……原本我以為到你這年紀,我就可以聽見有人喊我小師姑。你的長相不錯,就是悶了點,我都準備好源氏計劃,只要你生男孩,我就搶去養,養大了叫他來娶我……呵,夢啊。」她的話含含糊糊地,合上了眼。 隱約裡,感到童脫了外套蓋在她身上。 他總是這樣。都是一個男人了,什麼事還是只用行動,沒用過嘴巴,誰會知道他的好處?這樣要能把到馬子是奇跡。想開口唸唸,但真的累了,沉重的眼皮抬不起,等到天亮再說好了。 縮了縮肩,意識開始模糊。這些日子來也著實累了,她裝病是省得去應付上香的街坊鄰居。對喪事她有自己的看法,人死之後不過是一把爛泥,拿著麥克風哭哭啼啼,看不出對死人有多少建樹,而上香只是生人的追念,除此之外對死去的人也沒啥好處,所以偷懶的把一切交給了童。就是可憐了他…… 在睡蟲打進無意識的夢鄉時,她聞到了一股味道,是童的,熟悉而溫暖的。 唇……有一點點的發熱,溫溫的,像是遙遠年代曾有過的一次記憶……癢癢的,刺刺的,如百般滋味…… 第一章 尤家武術館創立二十多年,從早期的門庭若市到晚期的空無一人,留下的除了親生女兒尤癡武外,就是單傳的徒童晃雲。 童晃雲入門時大約十三、四歲,年長癡武數歲。但聞道有先後,依入門時間,只能尊她為師姊。因為他是孤兒,所以吃住都賴了尤家,在外人的眼裡,他們彼此的關係相當單純,是師姊弟,是青梅竹馬,是獄卒與牢犯的關係,也永遠停留在你追我跑的印象裡。 窮追的那永遠是童晃雲,而跑的,當然是癡武—— 從十歲那年開始,尤癡武成了逃家慣犯,而每一次都被找回來,一直到北上念女校的前一年夏天,逃了百來次家的行動才宣告結束。 那一年,是十五歲的夏天哪—— 模糊而青澀的年紀,天氣燠熱難耐,尤癡武拎著書包,匆匆忙忙地跑回家。 「快快快快!再慢就起不及了!」鑰匙呢?帶了帶了!把武術館鎖起來,免得遭小偷,那樣老頭肯定會恨死她一輩子。 跌跌撞撞地跑上樓,抽了幾件衣服塞進背包裡,再一路滾下樓,滿頭大汗往門跑,自由的小鳥來敲門啦—— 「癡武。」 要命的叫聲讓她腳底打滑,直接欲撞院裡老樹,癡武往後一仰,翻了個漂亮的觔斗,轉身極度哀怨地瞅著那個可惡可恨的傢伙。 「你回來啦?」她的聲音苦苦的,不甘情願的。 那個傢伙溫和的微笑,就像旭日東昇般的清爽——這句話是班上同學說的。平常還真看不出那女同學這麼有文學素養,癡武撇了撇唇,青春的眼看了倚在柱前的童晃雲一眼。 他看起來悠閒自在,不像剛回來。 「我今天早上回來的。」他的聲音清清低低,滿好聽的。 癡武把背包扔給他,翻起身躍過木柵,跳進走廊。童晃雲靜靜地注視她不經意間的俐落動作。 「我以為你是今天上午結業,至少老頭臨走前是這麼說的。」早定好了計劃,老頭昨天晚上走,正巧她今天也結業,「包袱款款」打算學嘉慶君游台灣。是誰這麼說過的?讀萬卷羽不如行萬里路,行萬里路的時候還可以打打零工賺點小錢,會這麼晚出發,是算準了童沒這麼早回來的。 「我編了個謊。」 「說家裡有人重病在身?」在看見童不置辯駁的神態後,她的眼睜得大大的,掩嘴嗤笑了一聲。「這種八百年前的謊話你老師也信?嘿,你素行良好他才會信你唷!」癡武說笑的捶了下他的胸膛。眉頭忽然皺起,又打了下,手指有點發痛。 「童,你多高?」劃了劃彼此的高度,她的個頭僅僅在他的胸前。什麼時候開始,他的身高突飛猛進得令人咋舌?! 癡武後退一步,瞇著眼上上下下打量童。他穿了件白色的襯衫,中規中矩的塞進泛白的牛仔褲裡,黑色的髮絲也定期整理,健碩高瘦的身軀很斯文,在外行人的眼裡看不出是練家子。而瞧瞧她,匆匆隨便套了件藍白格子的襯衫,是從他衣櫃裡扒來的,扣子扣錯了,露出裡頭的小可愛;熱褲是白色的,獻醜的現出短短的腿,真的很短,相信她,從十二歲那年,她的成長就已經宣告停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