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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頁     岳盈    


  環視了一遍設備齊全的白色房間,杜宇庭遲遲沒有行動。他吸氣再吸氣,目光投向幾步之遙的病床,上頭有個人形的隆起。他注視那個方向好一會兒,臉上繃著緊張的線修,掌心傳來一陣刺痛。

  原來是把拳頭握得太緊,指甲刺進肉裡了。

  放鬆拳頭,宇庭提醒自己來這裡的目的,默默的瞅視著病床上的男人。

  他稱為父親的人把愛情當作是填補心靈空虛的祭品,但由於他只知攫取、佔有,不懂得付出、珍惜,一旦獵取到他看中的女人,轉眼便失了新鮮感,被下個目標吸引。這樣日復一日的追獵,心頭的空虛反而擴大如沒有底的黑洞,直到他出車禍成了植物人。

  他過去十二年的生活也同父親一樣。只是他熱中追求的不僅是女人,還包括事業的成功與財富的累積。直到他從鬼門關繞了一圈回來,才發現生命裡的空洞是財富、地位、事業成功與女人都填不滿的。在他醒悟到自己錯過什麼時,僅能謙卑的祈求一切還來得及,老天爺願意給他另一次機會填滿心頭的空洞。

  但在放手追回真心的歸處時,他必須來到這裡,來向他以為被自己憎恨、其實是怯於面對其實自我和現實的父親告白。因為他就像面鏡子照出他心靈的空洞。與其說他憎惡他,倒不如說他厭惡那個像父親的自己,只有到這裡來將過去的怨怒全部拋解,他才能敞開一顆純潔無垢的心去面對馥兒。

  有了這番領悟,他不再遲疑的掣動按鈕,控制輪椅來到病床旁。當床上的男人影像一絲無差的充滿他的視網膜,一種悵然若失的疏遠和陌生襲上他心頭。

  他感到奇異的困惑,明明一半的血肉來自床上蒼白、瘦弱的男人,他卻對他覺得陌生、疏離,喉頭乾澀得甚至喊不出一聲「爸爸」來。

  望著他身上插的各種導管,臉上的蒼老憔悴,宇庭悲傷的領悟到從父親出車禍後,他就不曾真正地看過他。事實上,在他出車禍前,兩父子也不曾有機會好好的注視彼此,這意念令他心頭一陣刺痛。

  「你……」他欲言又止,最後像是下了某種決心,將手伸過去握住那僵白冷涼的手掌,相觸的體膚傳來一陣涼意竄向他身體,心底反而湧起溫泉般的感覺,洶湧的熱氣漫過喉頭,化為被他放逐了十二年的呼喚,「爸爸!」

  喊出來之後,便覺得如釋重負,慌亂的情緒平息了下來。

  「我來看你了,終於可以心平氣和的對著你。」他低下眼眸盯著手心裡的伶仃瘦爪。「那天早上我睜開眼看到韜兒像只凶狠的小豹子坐在我的床上忽視,突然荒謬的想起自己也曾這麼對過你。十二年前,我在你床邊聲嘶力竭的發著脾氣,差點上前揪住你的衣領,可你充耳不聞,意識早不知飄到哪裡去了。那時我希望似是在地獄裡受苦,因為我跟媽那時候的感覺就像是受地獄之火焚體,可現在……我希望你是在天堂,一個你已經找到心靈平靜的天堂。」

  他停頓了下來,整理著腦中紛紜的思緒,希望能更有條理的說出心裡的感覺,儘管父親未必聽得到。

  「因為我找到了。」他喜悅的說,「曾經我跟你一樣,不斷的藉著追獵來填補生命的空虛。你追獵的目標是女人,我則不斷的追求事業上的成就來滿足我如黑洞般永不知魘足的野心。結果你耽於女色變成這樣,我也因為這份野心錯失了一次幸福的機會。直到我被狠狠揍了一頓……」

  說到這裡,他忽然不曉得該怨恨還是感激設計害他的人了。如果沒有他們,他可能到現在都無法醒悟到生命裡最重要的是什麼。那場劫難讓他有機會反省自己的錯誤,讓他能跟桂馥重逢,重續十二年前他放棄的情緣。可他經歷的肉體疼痛與心靈煎熬,不是那麼容易忘得掉,若說完全沒有怨恨,是自欺欺人了。

  「算了,」他對著父親平靜得近乎冷漠的臉龐搖頭苦笑。「已經成定局的事,生氣也沒用呀,何況若沒有他們使壞,我還渾渾噩噩的過日子,以為自己所追求的成功能滿足我生命中的空虛,娶一個我不愛的女人,養一堆虛榮的情婦,仍不懂自己的心為什麼總是不滿足,永遠像少了什麼。幸好他們害了我,讓我及時逃離那樣可悲的命運.沒有重蹈你的覆轍……」

  他停了下來,被自己話中的荒謬給逗笑,語氣認真的問:「你會覺得我頭彀有問題嗎?怎麼竟感激起害我的人來?可我真是那麼想,比起他們帶給我的重生機會,他們對我做的壞事反而不足道了。」

  「沒有那樣的遭遇,我豈能體會到馥兒對我的重要。我一向都意氣風發,生活對我太容易了,總是不需特別花力氣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三十歲就擁有人人羨慕的成就,財富、事業和女人樣樣不缺,但這些僅是表面,你知道的對不對?因為你都經歷過。」他感歎的道,「我厭惡你,卻走上與你相近的路,但幸運的是,我及時醒悟,還有重生的機會。雖然對於愛情我還有許多要學的,但至少我願意謙卑的開始學習。第一個課題就是學會不去攫取、佔有,而是先如何付出。爸,如果你還有一絲的靈犀,就祝福我吧,祝福你的兒子有勇氣追求你不肯敞開心追尋的真愛,我生命裡的空洞也將因我尋覓到靈魂伴侶而得到填補。」

  說完這段話後,他緊握住父親的手靠在額頭上,心靈因之前的掏洗得到前所未有的平靜。閉上眼,他有種前所未有的感覺,彷彿他與父親因這番談話而更加貼近對方。

  「如果你能清醒……」致上他全心的祝禱,祈求上蒼能賜下奇跡喚醒沉眠了十二年的心靈,儘管這樣的期待是渺茫不可期的,他仍不免癡心妄想。

  就在他逸出感歎時,雙手合住的瘦爪動了一下,宇庭還來不及進一步深想,身後傳來夾雜著怒氣的冰冷嘲弄。

  「瞧瞧這是誰呀!杜董事長什麼時候轉性了?嘖嘖嘖,這可稀奇得很。十二年來,他唯獨只有老爸過生日時,才勉強自己前來湊數,今天是吹什麼風呀?」

  儘管有種被人揶揄的難堪,宇庭並沒有發作。他只是輕輕的放下父親的手,緩緩的轉動輪椅面對說話白勺人。

  那是名相貌極為俊美的男人,宇庭的視線溜過他全身,心情百感交集。眼前的男子無論是體格、容貌,或是男性魅力,都與此刻躺在床上的父親如同從同一個模子刻印出來,怪不得他祖母在愛子成為植物人後,會在悲痛中好幾次將杜宇新認成兒子。

  「你沒什麼話說嗎?」被他莫測高深的眼光看得全身不自在,宇新心頭的惱恨更添新怒。

  「你想我說什麼?」他問。

  「你!」宇新被他的氣定神閒給氣壞了,語氣急促而嚴厲。「你跑到這裡做什麼?你還認為自己做得不夠嗎?」

  「不夠什麼?」宇庭瞇起眼,「我來看我的父親,跟他說幾句話不行嗎?你何必大驚小怪,一副我搶了你心愛的玩具的樣子。」

  「你本來就搶了!」他的話點燃了宇新滿腔的怒火,眼中射出如炬的憤恨,大步朝他走來。「你搶了爸爸的愛,搶走了我身為杜家子孫應得的權益,又搶了薏苓,搶了龍騰集團的董事長位置,這些都還不能滿足你,還跑來這裡搶這個變成植物人的爸爸,你到底想把我逼到什麼樣的絕境?」

  「我搶了爸爸的愛、搶走你身為杜家子孫應得的權益,搶了薏苓,搶了龍騰集團的董事長位置,還把你逼到絕境?」宇庭頓時感到好笑,「杜宇新,你有沒有搞錯?我可是比你先生出來,再說爸爸跟你相處的時間比我多。對於洪薏苓,我半點興趣都沒有。董事長的位置是我用實力說服董事會坐上的。至於把你逼到絕境,更是天大的笑話,現在是誰被害到坐在輪椅上?」

  宇新側過臉避開他指控的眼光,粗魯的回道:「我不知你在說什麼!」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他冷冷的道,「沒錯,那個攻擊我的飆車族首惡分子高信義一開始是很有信義的沒將你供出來,但別以為我就捉不到你的把柄。我早就掌握了你與洪薏苓的親密事實,還有你跟高信義的交往,加上我提出的天價賠償,高信義不得不在我的律師面前鬆口……」

  「騙人!」宇新桀驁不馴的怒瞪向他。「如果你有證據,我還能好好的站在這裡嗎?」

  「那是我念在手足之情,沒將證據交給警方。」

  「哈,你對我有手足之情?」他一副聽了笑話般的模樣,冷銳的目光瞇起。「你到底在打什麼鬼主意?你逼得洪家答應解除婚的,又把我外調到加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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