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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頁     岳盈    


  「既然不要我了,為什麼又來找我?只是因為……『她』想見我嗎?」

  方景生的眼神暗淡了下來。

  你對母親從來沒有不要你,只是你自私的外公為了維護家聲、為了不讓病中的父親病情加重、也為了自以為是的認定女兒嫁入郭家會幸福,才狠心地將你交給別人。你母親嫁給郭威翔後,沒一天是快樂的。她容忍著郭威翔在外的逢場作戲,替郭家生下一子後,便將心力投注在協助我經營方家產業上。出身豪門的郭威翔,有一些紈褲子弟的惡息,好逸惡勞的後果,幾度讓郭家的事業陷於危局,多虧雅淳出手幫忙,可是郭威習不但不知感激,還在外頭花天酒地,雅淳一一忍了下來,直到今於六月你同母異父的弟弟車禍身亡,雅淳陷入極大悲痛中,好不容易稍加振作,卻在十月初發現自己得了子宮頸癌,而郭威翔居然還落井下石,以不能讓郭家絕後為理由,要雅淳答應收養他在外頭育有的兩個兒子,並讓小老婆進門……」

  方景生說到這裡,渾身暴怒的顫著科,廳裡的其他人也因為郭威翔的過分而義憤填膺。

  「你可以想像雅淳當時的反應。」方景生勉強控制住體內的怒氣,木然地對嘉綺道。「她和郭威翔吵了一架,搬回娘家住。等她稍微冷靜下來,立刻想清楚郭威翔要她收養他兒子的理由,絕不只是讓孩子認祖歸宗那麼簡單,而是覬覦方家的產業。一旦她認養了郭威翔的兒於,他們便成為她財產的繼承人,雅淳絕不容許這事發生。她先請偵探搜集郭威翔通姦的證據,然後呈到我面前,要我支持她的決定。她要跟郭威翔離婚,並要求我要找到你,讓她在開刀前見你一面。她要把她所有的都留給她唯一的女兒,做為這二十幾年沒盡到母親責任的補償……」

  「不……」嘉綺虛弱地喊了聲,鼻子一酸,眼淚不聽話地模糊了眼睛。「她不會死,不會死的……」

  「我們都不希望她死,嘉綺  。」方景生悲傷地看著外孫女。「她是我唯一的女兒,我比任何人都愛她,卻親手將她推入婚姻的煉獄,我對不起她……」

  嘉綺掩住臉,隨著淚水滲下,思緒越發地清明起來。她抬頭問老人,「我親生父親是誰?」

  方景生乾癟的嘴唇綻出一抹苦笑,眼中的神情是追悔莫及。「我不配提他的名字,讓你母親來告訴你吧。誰能料到二十五年前仍是個一文不名的窮小子,會有今天的成就?我看走眼了,如果當年成全了雅淳和他,說不定雅淳現在會過得很幸福。雅淳雖然沒有明講,但我知道她心裡是怨恨我的,看著昔日的情人一天一天的發跡,看著他意氣風發地越活越得意,雅淳卻只能剪下他在報上的消息,錄下他在電視裡的畫面,不敢面對面地與他相見。因為她害怕,伯見到他眼裡的鄙視、憎恨;怕他會對她冷嘲熱諷;更怕相對於他眼中的幸福光彩,會讓她眼裡的不幸和悲慘更加顯得黯淡無光。」

  嘉綺怔在當場,她的親生父親是個名人?一個極快的意念在腦中一閃而逝,她彷彿能捕捉到,卻又不敢相信。不會這麼巧吧?嘉綺陷入迷惘中。

  「嘉綺,我知道我對不起你,沒臉請求你的原諒,只希望你能念在母女的情分上。至少去看一下你母親

  「您別這麼說。」嘉綺很快打斷他的話,意外地發覺到心裡並沒有任何怨恨,反而充滿平靜安寧,她訝異地鬆了口氣,誠摯地看向外祖父。「您並沒有對不起我,您給了我一對世上最好的父母,我想,我該為此而感激你。」

  萬景生怔怔地看著她,說不出話來。

  嘉綺的母親便咽一聲,逸出感動的輕歎。「嘉綺

  「媽,爸……」她投入父母懷裡,滿綴淚珠的小臉充滿敬愛和感激。「謝謝你們收容我,將我視如已出。我愛你們,不管你們是不是生我的父母,我都愛你們……」

  「嘉綺……」林母緊摟住愛女。「媽媽以為如果你知道真相就會不要我們了……」

  「不會的,你們永遠都是我最愛的爸媽……」

  溫暖的慈愛和孺慕之情像煙霧般繚繞在客廳裡,宗佑仍處在震驚中,對於嘉綺的身世感到不可思議。

  萬景生等嘉綺和她的養父母情緒稍微平復之後,再度出聲。「嘉綺,你是否願意去看你母親?」

  嘉綺將眼光投向熱切期待的外祖父,輕點了一下頭。

  每當日落月升,夜色兜頭而下,方雅淳總感到特別空虛。這種低落的情緒,隨著喪子、發現自己得了子宮頸癌的輪番打擊,越發地覺得她的人生只是一出沒有意義的黑白劇。

  活著是為了什麼?好疲累的感覺。

  她沒有告訴父親或醫生,她只想躺在床上閉起眼睛,讓死神將她吞沒。她的生命早在嫁給郭威翔的那天,就再也沒有任何意義,活著的只是具機械化的行屍罷了,為了承受苦難,做為她懦弱地向命運屈服的懲罰。

  若不是惦念著唯一的女兒,不甘心讓郭威翔得到一切,她很可能早就自殺了。支持她活下去的唯一意念,是見到女兒,把她所有的財富留給她。

  這大概是她唯一能補償她的。

  雅淳的眼光視而不見地瞪著電視畫面。她唯一有興趣的電視新聞報導早就結束,今天沒有他的新聞,雅淳感到有些失落,彷彿等待了一整天的樂趣都被剝奪

  跟他待在同一個城市,心裡有種莫名的興奮,好幾次她想到立法院門口碰運氣,最後都被自己給阻止了。她這是做什麼?像個追逐偶像的熱情歌迷?

  不,她早過了那個年紀。

  有人說,再熱烈的情感,都禁不起歲月的風霜而漸漸冷卻。雅淳不明白,何以她會讓年少時驚心的熱戀,一直在心裡燃燒,不因嚴苛的生活而化為冷灰?

  但他是值得的!跟他在一起的那幾個月,是她的生命裡最絢爛。最有意義的一段時日。她從未懊悔過與他戀愛,當他在她身體裡撒下他的種子時,她又是懷著怎樣虔誠的心情。她感激上蒼讓她替他生下一個女兒,唯一的遺憾是沒讓他知道他和她共同創造了一個生命——一個愛情結晶。

  她好想看看他們共有的女兒。

  雅淳摸索著胸前的照片項鏈,裡面有張她要求父親在女兒出生時拍下的嬰兒照片。她憐愛地撫著相片裡仍閉著眼的小臉,她無法告訴任何人她有多愛她,每天都要把相片貼在胸口才睡得著覺。

  她現在已經不是小嬰兒了。雅淳顯得有些悵然。

  明年二月一日就是她滿二十五歲的生日,比她生她時還要大了好幾歲。她若知道自己有個不負責任的母親,會願意來見她嗎?

  雅淳陷入忽悲忽喜的情緒裡。她想像著女兒的容貌,是像自己多一點,或似那人多一些;想像著女兒或許會對她產生的怨恨;想像著她是否會願意見她。

  她撫摸著瘦削的臉頰,眼中充滿淒楚。

  她好希望父親能在她開刀前,將嘉綺帶來。

  後天就要開刀了,爸爸一定要帶嘉綺來。她或許再也不會醒過來,她想帶著對女兒的記憶,投入死神的懷抱。

  雅淳的情緒非常沮喪,她想關掉電視機,又怕滿室的冷清會逼瘋她。交握住兩隻手,看著它們冰憐的打顫,雅浮突然覺得好冷好冷。

  病房外的小客廳傳來交談聲,雅淳猜想或許是父親來看她了。她報作起精神,不願讓年邁的老父見到她臉上的失魂落魄。

  想到這個字眼,雅淳苦澀地彎起唇角。她的魂魄始終陷在二十多年前的舊夢裡,那個有他為伴、充滿歡笑的熾熱夢境裡。

  輕悄的腳步聲逐漸接近,等到雅清回過神來,抬頭看時,心裡的那抹恍愧幾乎讓她以為是年輕的自己從記憶裡向她走來。

  年輕光潔的鵝蛋臉上有著一抹興奮的紅暈,柳眉下的杏眼氯氟著一層霧氣,濕漉漉的彷彿隨時都要下起雨來。她的小嘴粉潤紅嫣,朝她張了張,喝嚅著無聲的言語。

  不知為什麼,雅淳的心絞扭似的發熱發疼,眼眶莫名其妙地紅了起來,也學著對方張著嘴,說不出一句話來。

  「他們說……」似從遙遠的過去。又像是伸手可觸的現在傳來的聲音,擊中雅淳的心。「你是我的母親。」像珠王落盤,一個字一個字地敲擊向雅淳,心靈陷入悲歡更加的混亂情緒中。她順著本能,朝年輕的自己伸出雙手乞求,娉婷裊娜的嬌軀不假思索地投向她,將滿臉的濕氣沁入她薄棉的睡衣裡,輕呼出一聲她魂索了二十幾年的親切呼喚:「媽……」

  隔天下午嘉綺便開始訪年假,準備到醫院陪伴母親。

  中午她和宗佑一起吃飯,對她突如其來的身世改變,宗佑倒顯得很適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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