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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章庭    


  「水?」他卻一點也不在意的自然模樣,逕自從腰際取下一隻水袋,再指指她的喉頭。「渴,喝水?」示意地把水遞向她的嘴邊。

  「謝謝。」她接過手,才飲下第一口水,竟看見阿駿已伸手端起一碗她所煮的「東西」要食用,嚇得她急忙出手遏止。

  「你……這些東西不好吃……不好吃呀!」她吞吞吐吐試著用南越話講著,她這輩子好像還沒有這麼急、這麼窘、這麼羞、這麼氣過──她多麼痛恨自己前半輩子的錦衣玉食──

  說難聽一點……是說老實話,她根本就是廢物一個,連一般婦女該會的煮飯燒菜都不會!

  豈料他擺擺手說:「水兒煮……好,我吃……」還是執意地一口口吞嚥入腹。

  剎時間,水兒呆怔了。

  她只能看著他好像根本沒有味覺,大口大口將那「飯菜」一掃而空。

  接著她才意識到,自己所收到的可是一份比金銀珠寶更加珍貴的「禮物」啊!

  儘管言語不通,但這個阿駿卻以實際的行動告訴水兒,她這個人已經被他所接納,跟什麼家世、背景都無關,就只是「她」水兒,一個單單純純的女人。

  ΩΩΩΩΩ

  「呼!累死了。」大伙好不容易將一桶桶的紅漆搬上馬車,一邊擦著滿頭大汗,一邊目送馬車在吆喝聲中駛離。

  漆,一種天然樹脂,自人們發現能用來塗在器具上增加色彩美觀,耐水也耐腐蝕後,便從中原一路傳開來。

  升龍城是漆的盤商重鎮,像阿駿、阿淦他們所工作的陳記漆行,規模雖然不小,卻只是佼佼者之一,下游更有不少對手爭著想取而代之。

  一碗飯,難捧哪!

  「好啦好啦!收工了。」匠傅老陳一如往常的吆喝擊掌。他是領著這群學習漆藝的龍頭老大。

  「呃!阿駿、阿淦,」老陳特意開口叫住這兩個年輕人,待他們回頭後才幹咳數聲,「這個……晚上你們有事嗎?到我家來吃飯,來『相相』怎樣?」

  「咦?」阿淦驀地睜大眼,阿駿的大臉則是浮過一絲波動的情緒後,又恢復泰然。

  「喂喂──陳老伯,您不就是個孤家寡人,什麼時候藏了個姑娘可以『相相』啦?」

  「相相」是親切的口語說法,指的是小老百姓沒嫁妝、沒媒聘時,由長輩來安排晤面,一旦看對眼,年輕男女便從簡拜天地成親,就此完成人生大事。

  「說什麼藏?難聽。」老陳賞給阿淦一個白眼,才又正色道:「是這樣的,我前些日子收容了我阿叔的兒子的朋友的大哥的女兒,阿蓮她沒親沒故的,年紀也到了,願意由我拿主意給她許配人家。」

  「這樣呀……」阿淦搖頭晃腦的覷了阿駿一眼,看到後者嘴角微抿,便又笑著對老陳開口,代替這個夥伴發言,「老陳呀!我是很願意和你去一趟,可阿駿就不行,他前些日子才給自己討了個老婆哩!」

  「什麼?」老陳大吃一驚,「是哪個地方來的姑娘?」

  「呵呵!就是從那盛產美女的中原囉!」阿淦亢奮地搶著爭取發言權,「您沒注意他近來一下工便拔腿就逃……呃∼∼咳咳!是趕著回家嗎?這都是因為有阿駿嫂的關係哩!」

  「真的?」老陳經這麼一提醒,也倏然發現事情果然是如此。「阿駿,你家娘子一定很漂亮囉?」

  阿駿的面色立刻泛出不自在的可疑紅彩。「咳咳……嗯……咳咳……」

  「陳老伯呀!漢語中有句話是這麼說的,『情人眼裡出西施』,阿駿嫂當然美得……嗯嗯……嗯……就是這麼美哪!」

  阿淦一手摀住心口,一手比出蓮花指,眼角還給他媚媚地拋了一下,寶還沒耍完,就被人沉以一記粗拳。

  「嗚嗚嗚……阿駿,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你有了阿駿嫂,就不要阿淦我了……嗚嗚嗚……哎喲!」又吃了一拳。

  「陳老伯,您的好意我心領了。」才不理會阿淦自顧自的抱頭大呼小叫,阿駿對老陳如是致意道。

  「呵呵!不要緊,成不成夫妻,都是天老爺在安排的緣分。」老陳見狀也不為難他。

  「那麼,阿淦一定會想嘗嘗您家姑娘的手藝,我先走一步了。」阿駿用力拍了阿淦的肩頭一下,後者則是啞巴吃黃連,只敢嗆著大氣。嗚嗚嗚……他「內傷」了啦!

  簡短匆促地對老陳道別,阿駿健步如飛,一下工就拔腿便逃──呃∼∼應該說是趕著回家。

  老陳目送著他。「阿駿的媳婦兒是個什麼樣的人啊?」中原……好遙遠的異域呢!

  「這個嘛……」阿淦以少見的嚴肅態度側首思索,好一會兒後才說:「她是個長得不美卻又很美的女人。」

  啊?老陳聽得一頭霧水。

  請問一下,什麼叫做長得不美卻又很美的女人?

  ΩΩΩΩΩ

  歸心似箭。

  才走近村口,便可以聞到大灶處飄來的陣陣飯菜香味。

  和別的婦女一樣挽高袖口,滿頭大汗忙和的水兒,不知先前在說笑些什麼,笑聲清脆,在發現到他時,也如其他婦女一樣迎上來──迎接自己的丈夫。

  「歡迎回來。」她的南越語──「「(字字)喃」在這短短兩個月內學得很快,從最基本的一些單字單句開始進展,而她說起話來的特殊口音,更是帶著慵懶呢噥的風情,有好多婦女都開始紛紛模仿。

  「我回來了。」阿駿也應道,心中起了一股衝動,想一把狠狠抱摟住她……可惜這是在眾目睽睽之下,指尖在蠢蠢欲動地發熱發癢。

  「我……」他吞了吞口水,男子漢大丈夫的臉皮還滿薄的,手往前伸──卻只敢探向她的小手,而且很用力的握了一下下,又更快地抽回手。

  「阿駿哪!不會吧?你在害羞啊?」在旁赫然出聲的老婦人突然問,嚇得他猛然抬頭張望,原來男男女女都暫停了手頭上的事,饒富興味地在「看戲」哩!

  「害……羞?」水兒顯然還沒學到這個字眼,只能用求證的視線盯著他,無聲地要求一個解釋。

  「害羞就是……」這下可糟了,他可是還在「害羞」耶!阿駿可以感覺自己原本只有一點點熱的耳根,現在可是愈來愈燙了。

  「哦……『害羞』啊……」一直盯著他看的水兒若有所悟,也開始跟著耳根發紅、臉兒發紅了。

  「哎喲喲∼∼你們還要杵在那裡『害羞』多久啦?」一陣不含惡意的調侃和發笑聲讓兩人頓時回過神,定睛一瞧,嘩啦啦∼∼全部的人都靠過來瞪大眼睛,還豎起耳朵哩!

  這下子,水兒可真的是「害羞」地垂首,一下下都不肯抬起來,讓阿駿的保護欲油然而生。

  「各位大娘,請別欺侮水兒了。」阿駿這下子可是飛快地挽緊了水兒的手。

  「啐!阿駿,你當我們是什麼凶神惡煞?居然這樣防著我們?」另一名婦人笑罵著。

  確實,在一開始,升龍村的人對水兒並沒什麼好感,嫌她長得瘦小又平凡,而且一點女人家該會的粗細活兒都不會,以為阿駿這沉默認真的青年該配上一個更好的姑娘家。

  可時間一長,眾人便發現水兒或許是什麼都不會,卻什麼都肯認真的學,尤其是語言,她的「(字字)喃」一天比一天更流暢,愈能順利地和別人溝通,也就愈容易和別人打成一片,大家也愈少記起她是來自遠方異域的事實,隔閡感愈來愈少。

  這個重大的、漸次的改變,阿駿也看在眼裡,放在心底。

  一日一點滴,他發現自己對水兒的感情在微妙的變深、變濃,便知道自己這一生可能放不開她了。

  啊∼∼阿淦其實形容得沒錯,水兒確實是長得不美卻又很美……

  一開始,他會將她由人口販子手中救回,或許純粹是一時的俠義之心──卻也在他們共處的時光裡慢慢的變質。

  他開始貪心,貪心地注視她的一舉一動。

  他開始捨不得,每早都要一番的捨不得離開她後才肯去上工;下工後又會因為捨不得離開她「這麼久」,而匆匆趕回家。

  他開始不安,不安地覺得自己是否能保有宛如上天賜予的她,更不安上天會不會在哪日反悔,而將這份賜予給收回去……

  哈哈……這種患得患失的感覺很快便將阿駿整得很慘,他會緊張地在半夜中睡不著,東西也吃不下,不然就是動不動在工作時突然發呆。

  「阿駿,那桶是熟漆,不可以和生漆混在一起。」阿淦及時阻止他的失誤。

  「阿駿,我要的是黑色顏料,不是紅的。」匠傅老陳大聲嚷嚷。

  「阿駿,注意你的手!打翻了漆汁就不得了啦!」漆汁有毒,沾到皮膚上可是會又痛又癢、又紅又腫。

  「喂喂!你究竟是在煩心什麼?」

  好不容易捱到休息的空檔,阿淦像個婆娘似的把正主兒抓到一旁去咬耳朵。

  「沒什麼……」這種患得患失的恐懼,教他這個大男人如何啟齒?別以為男人就不會臉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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