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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惜之    


  不怪他,真的,怪只怪老天讓我們相遇太晚。一個星期不到,他死了,留下一堆譜和一把小提琴給我……他的妻子說,那把琴是他全身上下唯一值錢的東西,留給我,是要我珍惜自己的天分。」

  拭去眼角淚水,她自嘲地笑笑。「我哪裡有天分?我的辨音度不夠敏銳,畢竟二十歲才碰小提琴是太慢了。我懂他把小提琴留給我的真正意思——他愛我,此生只愛我一個人。」

  「後來呢?你怎會嫁給爸爸?」「你爸爸是我的學長,老師死後不久,我居然發現自己懷孕,那個年代,未婚生子是件大事,連路人都有權利對你大大鞭笞一番。

  知道自己懷孕,我嚇壞了,根本不曉得要怎麼辦,從醫院出來,我漫無目的四處走,走過多久我一點概念都沒有,後來據說是走到淡水河邊。

  說真的,在那種情況下,我想過,也許死了就一了百了,不用面對別人的輕蔑,不用面對父母的苛責,說不定,我還能上天下地,把『他』找到,共續前緣。」

  她頓一頓,抬頭看著兒子。「告訴你,這是一個蠢念頭,當時,我要是死了,就不能生出你這個優秀兒子,不能在世界各處留下我的樂聲。生命是美麗燦爛的,你永遠不能預知明天出現在你眼前的,會是怎樣的驚奇。」

  「你的意思是說,我是莊明彥的兒子?」他驚訝地握緊雙拳,怎會……

  「不!你是睿哲的兒子,他養你、教育你、夜夜念童話書陪你入眠,而明彥……他甚至連有你都不知道。說你是明彥的兒子,不僅我對不起睿哲,你更對不起他。」

  「我……」光這一點,他憑什麼恨父親?憑什麼!

  「當時,他從那邊經過,阻止了想自殺的我,救下了不該存在的稱。我和他很快就結婚,因為我們家世相當,因為大家都企盼儲家的第三代出生,所以雙方家長都沒有反對,你聽懂了嗎?你爸爸對全世界的人說謊,說你是他的兒子,光這點,你怎能開口說,你是別人的兒子?!」

  「既然這樣,你為什麼不要試著愛上爸爸,為什麼不要讓我們全家一輩子永聚不離?」他激動起來,事實揭曉,他應該恨自己,不應該怨爸爸,不該氣娟姨,更不該怪……於優。

  「睿哲,我喜歡他,但是,不愛。在他之前,我已經識得情愛,心底明白,對他,我只有感激感動,無法產生愛,我的愛……已經隨著明彥埋葬。

  這就是我一直想告訴你的,要是你無法勉強自己愛蜜秋,就別勉強結婚。否則,這對你們兩個來講,都是一場可預見的悲劇。」

  撫上兒子緊皺的眉峰,這兒子太固執,能勸得動,他們父子不會鬧到生命終場,才釋放彼此。

  「說實話,在這場婚姻中,我不快樂、你父親不快樂,我們雖然沒有大吵大鬧,卻早已貌合神離。終於,於淑娟出現,對我來講,她是個救贖天使,她的溫柔勸醒你父親的仇恨,勸動了他放手。離婚時,睿哲願意把全部財產給我,只要求我把你留給他。我想,對他來講,你比任何財產都要重要。」

  「娟姨知道爸爸願意放棄全部財產爭取我嗎?」

  「知道,事實上這點是她提出來的。淑娟很清楚,那些年裡,我盡全力塑造你,要你學小提琴、上樂理班,目的就是想創造第二個莊明彥,讓你來完成他的遺願,我怎可能輕易對你說放手。可是,她的誠懇打動了我,我相信她會照顧你、愛你,甚至做得比我更好。」

  「我曾經懷疑過,她是為了爸爸的財產下嫁。」

  「很多人都有這個誤解,你外祖父母、祖父母,也都認定淑娟是壞女人,為圖謀儲家產業而來。兒子,很多事情不能單看表面,包括……包括小優對你……你很聰明的,我相信你會懂。」深吸口氣,她又問:「你打算回去掌理儲家的事業嗎?爺爺奶奶很期待呢!」

  「再說,我手邊還有一年多的合約。」爸爸和娟姨太傻,為不揭穿他的身世,竟寧願擔起所有不諒解。

  「我明天早上的飛機,願意送我一程嗎?」

  「送!當然送。」英豐笑笑,他明白自己無權和世人一樣,用批判的眼光來看待母親和她一生中的愛戀。錯怨爸爸,他懊悔不已,他不願再讓恨阻斷他們的母子情。

  「雨停了,明天會是個好天氣。下回到美國,把小優帶來,我推薦幾個有名的復健師給她,說不定哪天,她又能重新站起來。」

  「我會的,因為,她是……我小妹。」想起小優,他的心霍地開朗。

  有了借口,他要去找她!關不住的心在雀躍,小優……午夜夢迴,總陪他一路等待天亮的小優。

  第三章

  坐在儲英豐的轎車裡,於優又回到舊地。看著身旁的他,悄悄笑著,愛他啊!她又能偷偷愛他一個月。

  這條路,他們上小學時,天天都要走上兩遭。

  記得那時,她總是背著他的書包,跟在他屁股後面走,他則輕輕鬆鬆拿著籃球一路拍回家。

  偶爾,他會從別人家的籬牆上摘下兩朵扶桑,拔去花萼用舌頭舔吮裡頭的花蜜;偶爾,他會攀過她瘦小的肩膀,問她:「小優,你覺得六班那個吳蓉芬漂不漂亮?」

  他的書包不重,他把大部分的書都留在教室裡,不像她得來回背,背得個頭長不高。

  「哥,記不記得,你第一天轉學?」於優看著專注開車的他問。

  「記得,媽咪邀你上車,她說沒見過小女孩如你,貞靜婉約,她好喜歡你。」

  「那次我對胡阿姨說謊,我騙她,爸爸很早就去世。其實,不是這樣的,他……沒有死。」說實話、坦承自己並不困難,他們只剩下一個月,短短三十天,禁不起一個浪費。她要真正認識起弛,也要他真正認識自己。

  「你沒見過你父親?」英豐問。

  「不,我對他印象深刻,他長得高高帥帥,就像書裡的巨人英雄,他的脾氣和巨人一樣不好,生起氣來就會打我和媽媽。有次,一個胖阿姨到我家,她很凶,拿起掃把就要打我,口口聲聲罵我雜種、罵媽媽狐狸精,媽媽死命抱住我,要護起我,媽媽哭得聲嘶力竭……那次,我們被打得遍體鱗傷、身上處處瘀血。

  後來爸爸回家,媽媽求他放掉我們,他不高興,又是一頓拳打腳踢。他的腳踢在我的舊傷上,痛死我了……可是我還是想要他,我要爸爸,不想當左鄰右舍口中的雜種……我哭著求他留下.不要回胖阿姨家……」訴說往事,她滿心傷感。

  「小優,對不起,我不知道這一段。」幾個自我鼓勵,他的手握上她的。

  「後來媽媽告訴我,她是爸爸花錢跟外公買來的,她還不起這筆錢,只好一直留在他身邊。我很懂事,在六歲的時候,我就讓環境逼得懂事,我告訴媽媽,我們逃走吧!我不要爸爸了,就算當雜種也沒有關係。

  於是,在胖阿姨拿著菜刀殺到我們家時,我拖著媽媽的手逃離那個監獄,那天,寒流過境,我們的腳上沒穿鞋子,赤裸著腳板,我們在巷子尾緊緊抱著彼此,討論要不要回去拿東西。」

  沉淪在往事中,她不由自主地把他的手握起,貼在頰邊,想竊得他一絲溫暖。

  「你們回去了嗎?」她們的故事扣住他的心,叫它在胸膛裡一陣一陣疼著。

  「回去了,在天黑後,我們想胖阿姨不會繼續待在我家裡,於是我們走回去。沒想到,不常見面的爸爸也在家,爸爸和媽媽大吵一架,我們趁爸進屋去找掃帚打人時,逃出來了……」

  她笑得真開心,用力抓住他的手,她興奮地說:「耶!告訴你,我們贏了!」

  「贏?在那種情形下,你們要拿什麼贏?」撫著她纖纖十指,疼惜呵……

  「爸媽吵架時,我進房拿起我的小背包,把媽媽一抽屜的寶貝統統塞進去,這些寶貝裡有印章、存折、身份證、戶口名簿還有……錢。

  我們贏了,再逃出家門,我們腳上有鞋子,身上有外套、有錢,我們贏了!你說,我是不是好懂事?在那麼小的時候,我就學會懂事……」

  她的天真表情讓他動容,她的「贏」讓他心痛到無可復加。

  「家」就在眼前,英豐把車子停在鄰居牆邊,那是一棟老舊的二樓洋房。

  那裡曾經是她們的第二個「家」,自從於優母女搬離後,再沒住過人。

  攬過她的肩,英豐讓她靠向自己,心疼、非常心疼,心疼……她的懂事。那些「曾經」和「嫌隙」離他們好遠。

  指指二樓的木框窗戶,地說:「那時,你躲在那裡偷看我拉琴。」

  命令令

  一九八一年夏天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他十二·她八歲

  天剛亮,床上小優還在睡,她瘦拎拎的兩條臂膀緊抱住一件外套,怕丟掉似地,連熟睡也不敢放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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