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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頁     葉小嵐    


  「啊?」於嵐睜大了眼睛。她最討厭手鐲手錶這些東西,嫌它們掛在手腕上礙事,手錶—向是擱在皮包裡的,星期假日不必上班,自然不消去留意時間的流逝,昨夜沒有睡好,很晚才朦朧入睡的,竟不知道整個早上就這樣過去了。

  他們去了龍山寺。

  允寬的興致很高,他們一個攤子又一個攤子地攻城掠地,肉圓啊、肉羹啊、碗稞啊、蚵仔煎啊……允寬好像想將八年未吃的份一次補齊。開始的時候,他們是兩個人合吃一份,但是吃過三個攤子之後,於嵐就已經八分飽了,允寬則繼續努力不已,於嵐看著他的好胃口,止不住地要笑。等允寬吃完了芝麻湯圓,還意猶未盡地邊走邊看時,她忍不住拉拉他的袖子。

  「留點東西下回吃吧,你不怕壞了肚子?」

  允寬的眼睛一亮,「這話的意思是,你下回還陪我來嗎?」

  他眉梢半挑,似笑非笑,也不知是在要求,還是在說笑。於嵐心中呼的一聲,突然不知該如何作答,只好含糊的說,「反正龍山寺又不會跑掉,等一等又有什麼關係?」

  允寬的笑容收斂了一下,「並不是所有的東西,都會留在原處等人的,」他低語著。

  於嵐的心臟倏地抽緊,戒備地停下腳步,允寬卻只聳了聳肩,若無其事地朝前一指,「喏,前面那個攤子,我以前常來吃牛肉麵的,現在已經換了人了……咦!」他的眼睛一亮,「哇塞!想不到現在還有讓推彈珠的攤子啊!咱們試試去,推彈珠我可是高手哦!」

  他一把牽起於嵐的手,從人群中擠了過去。

  於嵐本能地想將手抽回來,然而允寬一徑興奮地往前跑,甚至不曾意識到她輕微的掙動。於嵐突然覺得自己反應過度了,這不就是她在允寬回來後一直想達成的效果嗎?自在、輕鬆、若無其事,於嵐不自學地咬咬下唇,顯然允寬也認為這是最好的方式。以前種種譬如昨日死,連那一吻都只不過是個錯誤……他們之間的一切,在剎那間彷彿都已回到了起點。

  這八年的歲月當真存在過嗎?然而又清楚分明地已經是終點了。所有的過往歲月,都可以不記不想,允寬正以他的行動反映他的想法吧?於嵐一時心中百味雜陳,清楚分明的意識裡,只是允寬那包覆著自己的大手。多年以前,也曾經那樣牽著自己的手……

  「小姐,我在跟你說話呢!」

  「啊?」於嵐回過神來,迎上允寬笑嘻嘻的眸子,以及他遞過來——枝小木棒,「這是幹什麼?」

  「咱們來比賽呀!輸的人請吃晚飯。」允寬微笑,笑得全無心機,「怎麼樣?玩是不玩?」

  於嵐收斂了一下心神,看著一座座珠台,上頭用小鐵釘釘出得分線路。童年歲月突然浮上心頭,她不自學地接過木棒,嘴裡卻忍不住抗議,「這不太公平吧!你自己說的,你是高手,我卻好久沒玩了。」

  「小姐,公平—點好不好?我複習此道的機會也不比你多呀!何況,俗語說得好,會咬人的狗不叫,」他狐疑地,上上下下打量了於嵐好幾眼,「我這個高手是自封的,已經先落了下乘,你這種驕人之兵的戰法,才叫做陰險毒辣呢!」

  於嵐啼笑皆非,「喂喂喂,你武俠小說看多了是不是?我這是招誰惹誰了,平白無故挨這種炮轟?」

  「炮轟?沒有啊?」允寬一臉無辜,「我只和你比賽推彈珠,動刀動槍可就犯規了。」

  於嵐真不知道應該踹他—腳好,還是捶他—拳好,允寬偏在此時湊過臉來,壓低了聲音,「你知不知道.女孩子又要笑,又不肯笑的表情,最是好看?」

  「你——」

  於嵐瞪著他,看他若無其事的在一個小男孩身邊坐下,拿起一個小玻璃彈珠,然後抬頭對自己擠了一下眼睛,伸手招她過去。老天,她怎麼可能對他生氣?她無可奈何地在他身邊坐下,也拿起一個玻璃彈珠,身旁的孩子們詫異地看著這兩個大人,不明白為什麼大人也愛玩這種遊戲。

  他們玩得不亦樂乎,剛開始的時候,兩個疏於練習的人都只得了安慰獎——水果糖一條,但是不久之後,就掌握了要領,頭獎、貳獎的獎品對他們而言,簡直如探囊取物,老闆不覺冷汗直流。

  於嵐看著戰利品,笑得極是開心。

  「我贏了。」她看著允寬微笑,允寬的戰利品比她少。

  允寬抬頭看了於嵐一眼,見她嘴角露出一絲溫柔的笑容,便也笑了。由於只為重溫舊夢,他們把大部分獎品都還給老闆,把水果糖分給周圍的小朋友,心願得償地相攜離去。於嵐突然覺得喉中有點哽咽,她的微笑還留在唇角,眼中卻隱隱升起一絲霧氣,允寬默然走過來,溫柔地環住她的肩膀。

  於嵐顫抖了一下,但允寬只輕輕拍拍她肩頭,看看漸漸密積過來的雲層,漫不經心地道,「好像又要變天了,有點冷是吧?」

  「呃,啊,還好。」

  允寬不大放心地皺皺眉,「我們還是離開這兒吧?兩個人都沒帶傘,要淋出病來豈不糟糕?」

  「你想上那兒去?」

  允寬側著頭想了一下,「茶藝館吧,」他說,「我出國的時候,國內好像還沒這玩意兒,現在卻是到處都是了,上回既嵐曾和我提起,我好奇得很呢。」

  「你什麼時候喝起茶來了?」於嵐不假思索的問,不曾意識到這句話背後提示著,兩人之間曾有的熟悉……以及親密。

  「老實說,從來沒喝過。」允寬摸摸下巴,「只是好奇,上那種地方,最主要的是氣氛和情調不是?其實我覺得不必一定要喝茶,喝酒也不錯,不是有一首詩說什麼:晚來天欲雪,紅泥小火爐……」

  於嵐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什麼呀!是『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你這詩是背到那兒去了?」

  允寬悻悻然瞪著她,「我記得你是外文系的。」

  「但這是一首很有名的詩呀!我記得高中的國文課本裡就有了。」

  「那一定是到你們那一屆才加上去的。」

  「何必呢?記憶力不行就說一聲嘛!」

  允寬兩道濃眉全擰在一起,「我的記憶力不行?」他開始嘰哩呱啦背一大串德文,整整一分鐘沒停下來吸一口氣。

  「你在說什麼呀?」

  「你不知道?這都是世界知名的建築物,你——個都沒聽說過?」他不以為然地瞅著她,「嘖嘖嘖嘖!」

  於嵐拚命想板起臉,還是失敗了,「我們還去不去茶藝館呀?」

  「去呀,為什麼不去?沒有酒,茶也不錯呀。古人說的什麼『寒夜客來茶當酒』,他偷瞄了她一眼,確定這一次沒有背錯,不覺大樂,「所以呢,寫酒的詩都可以拿來和茶代換一下。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喚將取出來……」

  於嵐立時笑岔了氣,捧著肚子直叫「哎喲」,允寬愁眉苦臉地看著她,「又背錯了?可是吟起來很順嘛!」

  他不解釋也還罷了,這一來簡直是愈描愈黑。於嵐才剛剛止了笑,一聽又彎下腰去。允寬看著她嬌小的身子笑得發顫,垂肩的長髮閃爍亮麗光芒,唇邊的微笑便不覺漸收漸淡,但當於嵐直起身子時,他又已是一臉自嘲、以及被嘲笑的無可奈何。

  這一整天便是這樣過去的。他們去了茶藝館,一直坐到午夜時分,只是胡亂聊天。

  怎麼會有這麼多話可以講啊?講的又都只是身邊瑣事,允寬和她談德國,談萊茵河,談他就讀的柏林工業大學……於嵐著迷地聽著、笑著,問各種千奇百怪的問題,下幾萬種匪夷所思的結論。茶藝館裡整日流瀉埩琮的箏聲,杯中的茶水碧於荷葉,竹簾將榻榻米隱隱隔開,棉紙糊就的燈籠裡,亮起昏黃微暈的光芒。於嵐一直在笑,淡淡地微笑,開懷地大笑,細細碎碎地笑……有很多年很多年,她不曾這麼開心過了。

  她真的是在喝茶嗎?這杯子裡裝的不是酒?

  那天晚上,他們回到家時,已經是夜裡十二點多了。走廊和客廳裡的小燈還亮著,家裡卻已經悄無聲息,顯然每個人都已入睡。

  於嵐偷偷地吐了一口氣,因為她實在不想去面對母親好奇、歡喜,以及追問的眼神,她不知道應該如何解釋自己和允寬出遊的事情。事實上,今天一整天,她幾乎沒有思考的時間,她只是和允寬笑、玩、鬧,憑著自然的情緒去反應、去應和、去釋放自己久久沉埋的少女情懷。她對允寬的戒心在這一天中愈來愈少,卻在回到家時猝然驚覺,不知道彼此所佔據的地位,所扮演的角色是什麼了。她為此而慌亂,事情彷彿已超過她控制之外。在她和允寬的相處時間,除了輕鬆自在之外,還有一種隱隱的親密與調和。那種氣氛非她所能控制,甚至也非她所能抗拒……因為允寬看來如此一—無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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