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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頁     葉小嵐    


  注視他進了銜接屋子的一扇門,亦方略微考慮,心想若這麼走掉,倒是比她不請自  來還唐突了。

  她於是索性照他說的,既來之則安之,環視這一方世外桃源。

  花園和籬笆中間,是一個類似舊時爐灶的長方形紅磚平台,左右各留了一個爐口,  一邊顯然設計了用來烤肉,一邊放了一個大陶鍋。

  烤肉台另一邊,畦畦分明,是個菜園呢。

  竹籬的內側角落,一張網狀吊床掛在兩棵樹之間,吊床上躺著一本書。

  「清理了菜圃以後,本來想看看書,」他的聲者輕柔地在她後面告訴她,「結果不  能專心,所以就起來做些挑剔的事。」

  「挑剔的事?」

  「就是你進來的時候看到我在做的。」

  亦方不敢回頭,怕和他面對面。

  她就算在最狂野的夢裡,也不可能把他和蒔花、種菜的男人聯想在一起。

  「你這裡任何人都可以隨意進來嗎?」想起她剛才說的,她沒話找話說地問。

  「有緣人自會進來。」

  她的尷尬一定不自覺地表露了出來。

  因為他含笑補上一句:「木柵門不留意便會錯過,而它並不顯目。」

  的確。

  可是──「萬一路人進來採摘你的花或你種的菜呢?」

  「我種的,不表示它們屬於我。它們在大自然孕育下生長,有緣和它們相見的人,  喜歡就可以隨意摘取。」

  「那又何必做個神秘卻不具防衛作用的門?」

  「柵門的用意本來不為防衛,是因為它在幾棵灌木中間,所以顯得神秘,而沒有必  要為了想做個柵門砍掉其實不礙事的樹。那道木柵門,算是夢想中的其中一樣小配件吧  。」

  一扇門,不管大小厚薄,形容成了配件,倒是有趣。

   「我想弄個私人自由空間,又不想太私人。我希望分享,又不願它變成動物園之  類的公共場所。因此當初發現可以利用灌木間的天然空隙,作為非刻意選擇性的分享,  覺得再理想不過了。還想知道什麼?儘管發問,我知無不言。」

  他有如此胸襟,她再多問,倒顯得她小氣和多疑了。

  亦方搖頭不語。

  「要不要看我的菜園?」詢問著的同時,他已經朝菜圃走去。

  亦方自然尾隨。

  「你今天來得不巧,我剛好重新翻土,準備栽新菜苗,所以看不到東西,除了地瓜  葉。」他頑皮地眨眨眼,卻教她好不心動。「這地瓜葉底下是沒有地瓜的,也不生地瓜  。」

  「生長地瓜的地瓜葉不能直接吃,要經過挑選。」她接道,「沒有地瓜的地瓜葉比  較好吃。」

  「對。」擎天回頭望她。「我是不是太多話了?」

  「不。」亦方仍迴避與他眼眸相對。「其實你是正好說到我唯一略微懂一些些的。  」

  「你是客氣還是謙虛?」

  「都不是。」

  「要我繼續當嚮導嗎?」

  「要。」

  他種的種類相當多。從他插在田地前的小立竿,她看到有油菜、芥菜、芥藍菜、白  蘿蔔、香菜,以及蒜、蔥、姜。

  吊床旁沿籬笆邊緣則是一整排的九重葛、紫蘇。籬笆上爬滿了佛手瓜籐,新長的小  小佛手瓜可愛得像一粒粒青綠色花生。

  亦方看得目不暇給,日瞪口呆。

  「到尾裡坐,喝茶,還是你想坐在外面?」

  她未回答。

  他又建議:「這個時候外面太熱,近黃昏時出來,到觀景台上坐,看夕陽,比較合  適。

  如何?」

  「我……該走了。」

  擎天伸手過來,她以為他要拉她的手,說些親密話語,然而他只是看她的表。

  「你要上班?」

  亦方猶豫著,無法決定要不要讓他知道她上夜班。

   「你想太久了,表示你不需要急著走。」

  她不作聲。

  「亦方,你一定要離開的話,我不強留。不過,我非常希望你留下。」

  在這裡的他,和在山下的他,迥然不同。

  兩者都對她具致命的吸引力。

  「我不喝茶。」最後,亦方說。

  當擎天露出愉快的笑容,她了發覺他原來和她一樣緊張。

  「牛蒡茶,可以嗎?」

  她點點頭。

  「等一下,屋裡很亂,給我一分鐘。」

  他果然很快就出來。

  「請進。」

  進屋要脫鞋,擎天為她拿來拖鞋。但其實不需要,屋內全鋪了榻榻米。

  他放著小提琴協奏曲,剛了在外面沒聽見。不過或許是太專注於他的關係。

  進來了也依然。她的眼光跟著他動。

  他拿壺接水,把壺放上燃著炭的爐座。從木雕茶盤取來兩隻陶杯,打開迷你冰箱,  拿出保鮮罐,倒了些核果在陶碗巾,端來放在她面前。

  亦方無法想像駱擎天是如此溫文儒雅的。

  一面做著事,拿東拿西,他一面對她說著話。

  「我原先想在鋼筋水泥叢林外,給自己一些時間和空間,過一種較原始、簡單的生  活,結果還是脫離不了一些需求。音響、冰箱是不屬於原始的產品,茶具是名陶藝家的  作品。」

  終於,他在她旁座盤膝坐下。

  「需求和欲求,仍然是擺脫不掉的習性。」他自嘲。

  這也是她想像不到的!他對自我的苛求。

  「這屋子是……」

  「自己搭的,很簡陋。」

  亦方大吃一驚。

  水燒開了,他提起壺,往桌上的小陶壺倒。

  燒水的壺是鐵壺,拿在他手上,卻十分輕盈似的。他泡茶的動作、手勢、神情,則  像個修行者,有種悠然、深厚的靜定。

   他的手指修長極了,這雙在商場呼風喚雨、叱吒風雲的手,竟在山林中種菜、除  草、搭建屋子。

  亦方看得既著迷且迷惑。

  若非她無意中闖入,她說不定會以為他在刻意製造假象。

  「這裡的水都是天然山泉,你可以放心的喝。」見她愣愣不動,擎天說。

  亦方舉杯啜飲,只覺入口芳香,入喉甘甜。

  他自己卻不喝,拿著小刀削梨。

  「朋友在梨山自己種的。」他看她。「去過梨山嗎?」

  「沒有。」亦方捧著杯子。

  氣氛寧靜,他輕柔、溫和,她卻胸懷間波濤洶湧。

  過了一會兒,擎天說:「你和你的室友感情很好。」

  他不是在詢問。他的語氣似輕鬆地閒聊,其實不然。

  「你為什麼不直接問祖明在我床上做什麼?」

  「他叫祖明?」

  「牛祖明。」

  「好吧,請問牛祖明先生光著身手在你床上做什麼?」他用禮貌的口吻問道。

  「他哪有光著身子?」

  「就我所見,他沒有穿衣服。如果他光著屁股,我的問法就會不同了。」

  「哦?」

  「對,而且會有兩個問題。」

  因為他的表情,亦方已經揚起嘴角在笑了。

  「我會問:「亦方,你床上那個光溜溜的大個手是不是有暴露狂?這種病應該屬於  精神科吧?」然後才是:「他在你床上做什麼?」。」

  「這是三個問題。」

  「哦,嗯,你說得對。事實上是四個。你和幾個人住在一起呀?」

  「四個。祖明是其中之一。」

  「四個?你們好像只有三個房間,怎麼分配?」

  「我一個人一間。珍儀和龍冰琪一間。施公,唔,他叫施展信,他一間。祖明最後  來,施公的房間最小,住兩個大男人太擠,祖明就睡在客廳。」

  方亦言呢?擎天想,他也在她房間。不過他決定她不提,他就暫時不問。

   他把削好的梨遞給他。

  咬一口梨,亦方繼續告訴他,「祖明全家人都在一次火災中喪生,只剩他一個,無  家可歸,我們讓他暫住,結果,」她聳聳肩,「住了快一年,大家習慣了,他沒積極找  房子,我們也不覺得他有必要搬走。」

  「你們是很熱鬧。」擎天意有所指。

  想到他第一次去時見到的情況,亦方失笑。

  「原來只有我一個人,冰淇淋,就是龍冰琪,為了找不到合適的住處急得要命,我  反正有多餘的房間空著,就叫她搬來。」

  他又點點頭。

  「珍儀和她本來就是室友,房東要收回房子,兩個人一起趕……「於是兩個人都搬  來了。」

  「珍儀膽子小,不敢一個人睡,便還是和冰淇淋住一間。」

  她停了好一會兒。

  擎天數數手指,「三個。還有一個施公。」

  「施公……」亦方看著吃了一半的梨,「和老婆離婚,落得一無所有,一貧如洗,  和我們分租,他的負擔輕些。」

  「聽起來,你那裡像是收容所。」他柔聲說。

  「事實上,有了他們,那屋裡才增加了活力。」

  音樂停了,擎天起來換一張cD。德布西的「牧神的午後」輕輕流洩。

  回到她身旁,他為兩人的茶杯倒滿。

  「亦方,我沒有懷疑你的人格和品德,不過還是謝謝你告訴我。嗯,應該說分享。  謝謝你與我分享和你生活有關的人和事。」

  她喝著茶,不明白為何要解說這麼多,但說出來以後確實舒坦多了。

  「我希望你也能同樣信任我,好嗎?」

  她疑問地看他。

  「你指責過我多彩多姿的私生活……」

  「我有什麼資格指責你?」亦方淡淡地打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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