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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葉小嵐 戀文便扔下掃帚,過去坐在他旁邊,不客氣地自取一個,咬一大口。這輩子她還是第一次和一個男人在一起,如此自在無拘。 「你穿T 恤、牛仔褲,比穿套裝好看。」 戀文睨他一眼。「我不上班時還穿套裝,時裝表演不成?」 「說你好看,又沒說你愛表演。」 「你管我好不好看?」 「女為悅己者容呀。」 「哈!」戀文發覺她一點也不生氣,反而有些發嬌嗔的味道。 「怎麼回事?你不習慣聽人讚美你是不是?」 「何止習慣?家常便飯了。」 「真是謙虛哦。」他把尾音拉得長長的。 「你這人的讚美,實際上是批評。」 「嘖,有批評才有進步。那圖是你畫的。根本沒什麼設計師。」他可不是在發問。 戀文鼓起腮幫子。「你專會繞著彎恥笑人!」 「哪裡,你冤枉我了,我是十二萬分慶幸,本行中若有人把一張室內設計圖畫成那樣,可真是人人要『居安思危』啦!是你畫的就無妨。畫室內設計圖,到底和設計衣裳有天壤之別,是不是?」 她朝他瞪眼,卻禁不住笑出來。當他直勾勾盯著她時,她臉頰不覺滾熱起來。 他搖搖頭。 「搖什麼頭?」 「你呀。現代女性動不動就臉紅的,實在少有。」 「像你這般厚顏自大的男子,倒是遍地俯拾皆是。」 「才怪。你去撿一個來讓我看看?我這副昂藏之軀可是經過特殊設計的。」 「怎麼?你這是金剛不壞之身嗎?」 嘲弄歸嘲弄,關敬的體格是連她這個對人體結構、曲線十分挑剔的設計師都找不出瑕疵的。 「相去不遠啦。」 「既然如此,請你吃飯的錢我也可以省下了。」 「咦?中你的計了!」他歎息。「好吧,」站直身,他把手遞給她,拉她起來。「帶路吧,主人。」 進屋後,卻是戀文跟在他後面。他彷彿回到他久別而變得面目全非的家,目光懷舊,雙手惋歎地到處觸摸。神情有著幾許教人費解的哀傷。 「小關,」戀文輕輕碰碰他的胳臂,發覺他的肌肉緊繃,皮膚發冷。「小關,你還好吧?」 他回首望她時,眼底有片刻的迷惘失神。「嗯?我沒事啊。」他繼續走向另一個房間,手掌愛撫似地拂過一堵牆。「可惜,弄成這副光景。」他的論調夾著忿然和心痛。 戀文想,也許這是專業建築師的直覺反應,他們視每一棟建築如珍寶,越舊越破,像這一棟,對他們的挑戰性越大。又由於他是這行的專家,他看得出房子本身原構築的好,因此見到它被破壞如斯,自然生氣。 戀文自己看到一件好好的設計成品,被改得體無完膚,又或是穿在完全不合適的人身上,再加上不配的飾物破壞了原成品的美時,也有相同感受。 突然,他停在廚房一堵牆前面,好似稍一用力、它就會傾倒般,雙掌輕輕貼著牆面摸索。 摸索? 「你在做什麼?」戀文好奇地問。 他沒有回答。但看她的那一眼,卻充滿困惑。 「這裡應該有……」他喃喃。 有什麼?他沒說完,專注地繼續摸索。 然後,戀文瞪大眼睛,他推動了一堵牆,牆後出現一個又深又黑的洞。 她怔住。他也一樣。 「你怎麼知道這堵牆可以移動?」她本能地壓低聲音。 「我也不知道。」他和她一樣迷惑。「我就是……知道。」 「這裡……面,是什麼?」她吞嚥一下。 從黑漆漆的深洞處飄出來一股令人欲窒息的腐濕霉味。 關敬沒有答腔,伸手在內壁牆上摸索。戀文聽到他扳動開關的聲音。 「這房子有電嗎?」他問。 「不知道。」她沒想過這個問題。「我來的時候都是白天。」 一陣陰冷的風徐徐自黑暗深處拂向他們。他們同時打了個寒顫。 「把它拉回去吧。」戀文退後一步。 關敬則大膽的把頭伸進去,看了好一會兒,才把牆拉回原位。 「看到什麼了?」她緊張地問。 「你猜?」他對她做個怪相。 戀文掄拳敲他一下。「少嚇人!」 「膽子就這麼點大。還想住在這?」他靠近她,耳語:「說不定這兒鬧鬼哦。剛才那陣陰風,你感覺到了吧?」 她渾身雞皮疙瘩都浮起來了。戀文抬高她頑固的下巴。 「吹一陣風就有鬼啦?你是嚇人還是嚇鬼?」 他笑著走向隔壁房間。她立刻緊張跟在他後面。 「沒有鬼,為什麼空了二、三十年沒人住?」 戀文一僵。「二、三十年?」 「你沒問清楚嗎?」 「簡太太告訴我十五年。」 「掮客不是建築師,更不是我這種偏愛研究古老建築的建築師。」 她拉他站住。「你知道這棟房子的歷史?」 「正打算開始,它就有新買主了。」 她恍然。「哈,怪不得你肯免費為我做設計和重建。」 「非也。」他搖頭。「重新裝修,便是把它改頭換面,它縱使曾有歷史,也將變得沒有價值了。」 戀文瞠然盯著他。 「你是在說我買到了一棟古跡?」 「我在說我還沒有著手研究它,只知道有這麼個地方。小姐,你的中文理解力太差了。」 「非也。」她學他,也學他晃晃腦袋、「你明白暗示此處具研究價值。我不應動它一瓦一木,最好呢,放棄購買,把它交給你。」 他又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有意思,你的推論很有意思。不過,這個建議不錯,我倒沒想到。如何?」 「沒想到才怪!什麼如何?建議、推論,都是你在自說自話。」她朝他瞇起雙眼。「明說吧,關敬,你希望我出讓,對不對?」 「哎喲,」他那聲調好像剛挨了她一拳。「從來沒有人叫我的名字叫得如此鏗鏘有力。」 「少顧左右而言他。」 「唉,真個婦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若說小人之心,她準要踢他一腳。 「那你打的什麼主意?什麼東西如何?」 「我不是說了兩遍了嗎?我才聽說有這麼間古屋而已,它的過去我尚無概念。也許它就是一間很簡單的舊房子,我沒個頭緒,向你轉買過手。然後發現它平凡又無趣,我豈不白白蒙受損失?」 「哎呀,你這個人真是滑頭。」 「嘿,對一個誠實正直的人,表示點尊重好不好?」 「小姐,我沒說我有意買它呀。我不過把我所知道的告訴你。喏,你現在是屋主了,動不動它,全在於你,對我呢,沒什麼差別。我是可以邊在這工作。邊就近做些研究。我不必告訴你,照樣向你收費,就算它真具歷史價值,你也不知情。」 這倒是真的。但是,現在到底她是動它還是不動它呢? 「有一點你可以放心,我看到目前為止,得到個初步結論,至少這些間隔的建材都是些沒用的廢物,棄之絕不可惜。」 「有個地方你還沒看到。」 「窗子?」 她又瞪起眼睛。「你來過這兒是不是?」 「唉,哪棟房子沒有窗子呀?我進來到現在,就只有窗子還沒看啊!」 戀文臉又紅了。「都是你,胡說八道的,害得我——」 「疑神疑鬼。」他流利地接下去。 「你這個人!」她好氣又好笑。 「看窗子去吧。」他笑著,自在、自然地攬住她的肩。 戀文週身流竄過一股異樣的感覺,像是有道電流經他的手滲透入她的衣服,穿進她的皮膚。氣氛忽然變了,她覺得他們好像是準備結婚的一對準佳偶,一起來看他們未來的家,因之,週遭的髒亂也忽然順眼起來。 胡思亂想。她默默斥責自己。搭個肩算什麼呢?把人家一個隨意的動作,當成親暱的表現。無聊! 「我又說了什麼不得體的話啦?」他忽然問,口氣戲謔,聲音則極其柔和。 「沒有啊,幹嘛?」 「你臉又紅得跟桃子似的。」 「我看見你見我買了間你有興趣的屋子,眼紅哪。」她回他,手卻不自覺地摸摸臉,顯出她的心虛。 關敬朗笑。「你真可愛,戀文。」 他真可惡。她又羞又窘,走出他的臂彎。 「你看這扇彩色玻璃窗。」她領他到那扇八角窗前面。 他仔細摸每一片手能觸及的彩色玻璃,玩笑盡斂。戀文留意著他的神情變化,他對於這間房子可能有其值得研究的歷史的說法,勾起了她無比的好奇。 但他沒有任何表情,也沒說話。當他在她期望、等待中仰首看窗頂的彩繪時,說也奇怪,陽光忽然藏到雲後面去了,驟然變陰暗的光線中,那幅裸男彩繪,只剩下模糊的線條,勾勒出個人的形體而已,不注意看,它甚至只是一團似人形的幻影。 她望向關敬,他仍仰著頭,面容深思,一動也不動。她這時發現他的臉部線條優雅得充滿貴族氣息。這人是有傲氣的,而它並非隨他的名氣而生,它是與生俱來,因自信、自覺而生的傲氣。它並不針對別人,而是他的一部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