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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頁     葉小嵐    


  她沒有,只吃了幾片餅乾而已。忽然有些新構想,她便急著畫下來,跟往常一樣工作得忘了時間,覺得餓了,手邊有什麼便胡塞幾口。

  「吃過了。」

  關敬的全時開放餐廳是家,廚子自然是他媽媽,她怎麼好意思麻煩老人家?

  如此跟著跑來,已經夠唐突的了。

  「騙人。」關敬說。「你陪關伯母坐一會兒,我馬上就好。」

  他消失在走道。戀文面對坐到她對面的關伯母,不曉得說什麼好。老人家一聲不出,老望著她看,說真的,她開始感到怪怪的。

  這棟石磚平房恐怕已有相當歷史了。

  戀文踏進這屋時,令她想起自己小時候和家人也住在同樣的房子。

  戀文環顧四周時,發現一張搖椅。她家以前也有一張這類的搖椅,她常爬上去玩,當它是搖床。

  「關伯母,我家從前住的也是這種房子。」她說,找到個她自己感到親切溫馨的話題和老人家閒聊。

  其實關伯母看起來蠻年輕,頭髮雖灰白,髮式乾淨利落,秀氣的臉龐上沒有多少皺紋,要是把頭髮染黑,就和關敬像姊弟。

  「後來為了方便家父上班,全家搬去新家。我實在捨不得舊居,搬家時我哭得好傷心。後來聽說那房子拆了時,我還難過了好一陣子。」

  戀文一口氣說了小時候的事。

  關伯母終於有微笑以外的反應了。她舉起雙手比劃。

  手語!戀文怔住。上帝,她不懂這個啊。

  「我們在這住了四十多年了。」

  哦,關伯母還是可以發聲的,只不過聲音低沉粗啞,像個男人。

  「那麼關敬是在這出生的了?」

  「是啊,生在院子裡。」一陣呵呵笑。「他媽媽正在種花,種著種著,肚子疼,以為要上廁所,才要站起來,咚的一聲,肚子裡的娃兒出來了,掉在花盆裡。抱起他時,一身的土,打出生就玩土玩泥巴玩到長大。」

  戀文跟著笑,笑著笑著,笑聲猝地卡住。他媽媽?

  關伯母兩手比個不停,嘴唇卻並沒有動。

  說話的不是關伯母。

  她也還是笑臉盎然,但像男人的笑聲來自另一邊。

  窗邊靠牆的搖椅,戀文先前看見它時上面沒有人,這時卻坐了個頭髮銀白的老人。

  戀文四下環顧,除了大門入口及關敬進去的走道,別無其他入口。老人……

  從哪冒出來的?

  戀文輕輕倒吸一口氣。

  老人是關敬的父親。他童年時便去世了的父親。

  她望向關伯母,後者帶著同樣的笑容看著她。她很慢地轉動她僵硬的脖子。

  老人還在。

  「嚇著你啦,舒小組?」老人慈祥地歉然問。

  她沒感到害怕,只是——「呃……有點意外,我大概八字比較輕。」後一句是她的喃喃自語。

  老人又一陣呵呵笑。「敬兒說得沒錯,你真是可愛。」

  戀文暗暗呻吟。想來她二十八歲以前都不太可愛。

  關敬去做什麼了,怎麼還不出來?

  「我知道你見過石彥,和他也蠻談得來,所以我冒昧和你見面,請不要見怪。舒小姐。」

  「誰是石彥?」戀文茫然地問。

  「好了,」關敬拍著手喊著出來。「開飯了。」

  戀文望回搖椅。老人不見了。

  怪哉,奇哉,難道他們父子的磁場也相牴觸不成?

  關伯母又對她做手語。

  「我媽說她吃過了,請你別客氣,不要拘束,就當在自己家。」關敬解說道。

  叫他自己進去吃,她留在客廳再和老人談續未完的話,還是和他一起走開,好喘一口氣?

  戀文很快作好了決定。她站起來。

  「待會兒再和您聊,伯母。」

  關伯母高興地揮揮手。

  戀文跟在關敬後面,經過一條暗暗的走道,朝後面走去。

  「你親自下廚?」

  「下廚算什麼?我還有許多深藏不露的優點呢。」

  「當然了,它們都被你經常顯露的『謙虛』掩蓋住了。」

  關敬開懷地大笑。

  舒戀文,你八成有毛病,換了任何正常人,連連見鬼,不早嚇得魂飛魄散了,你還像沒事人似的說笑話。

  廚房圓桌上擺著兩盤燴飯,都是素菜。芋頭、青豆、番茄、面麩和芥菜。

  「很好吃。」她不是客套。

  「我擔心你不習慣。」關敬說。「我母親茹素,家裡不做葷食,也不買葷食。」

  「你怎麼辦?你沒吃素呀。」

  「我隨緣。我對吃的向來不挑剔。」

  他一下子就把一大盤飯吃了三分之二,是真的餓了。戀文感到好不歉疚,不禁又納悶:莊琪跑哪去了?怎麼搞的?

  「你和關伯母聊得滿開心嘛。」他狀似十分愉快。

  「怎麼叫自己媽媽關伯母?」

  「我有時是這麼叫她呀,好玩嘛。」

  「她是……你母親是……」戀文不曉得如何問才不失禮。

  「啞巴?」關敬卻很自然。「我父親去世後,她就忽然不說話了,也不知道她如何學的手語,也許是自己看書。我母親平常看很多書的。」

  「她喜歡看一類書?」

  「都看。閱讀是她的唯一嗜好和消遣。她提了好幾次要我帶你來,下午我回來時,她又催我,急得跟什麼似的。她跟你說了什麼?」

  不知怎地,戀文有個感覺,是關伯伯要她來。

  「你提過她常和你父親說話。」

  關敬點點頭,一下子已盤底朝天,眼睛轉而看著戀文的。

  「不給你。」她抓著盤子,彷彿他會伸手來搶。「曉得自己胃大如牛,就該多煮些。」

  他笑。「真捧場。你吃吧,我飽了。邊說邊吃,涼了就不好吃!」

  她本來也沒覺得餓的,而他看著她的吃相,笑得滿意又滿足。

  「你沒和他說過話?」

  「誰?我父親?當然有啊。」

  「真的!」她吁一口氣。

  還好,她都快懷疑自己是不是突然變成陰陽眼了。

  「小時候我老跟前跟後嘰嘰呱呱不停,他有時給我吵得恨不得拿膠布貼我的嘴。」

  戀文放下湯匙,歎一口氣。「誰管你小時候是不是長舌呀,我問的是他去世以後。」

  「有人這麼問的嗎?」他眉毛掀得老高。「跟死去的人說話,那叫自言自語,旁人看了要當你是瘋子的。」

  「你母親和他說話,她是瘋子嗎?」

  「那只有我看見,我不是旁人,是她兒子,我知道她沒瘋。你看她像瘋子嗎?」

  她若是瘋子,戀文不曉得自己是什麼了。

  「你『看見』她和你父親說話,你卻沒看見他?」

  關敬把他們吃完的盤子收去洗碗槽,戀文立刻過來幫忙。

  「我來洗,我太習慣白吃。何況這一餐本該我請你的,反倒要你煮給我吃,我已經很良心不安了。」

  「解釋得這麼累幹嘛?我沒要和你爭啊。喏,這是洗碗布。」

  「你有沒有看見他呀?」戀文追問。

  關敬走到廚房另一邊,打開冰箱,拿出一罐可樂。回答前,先打開喝一口。

  「戀文,你相信這世上有鬼是不是?」

  「別教人毛骨悚然好不好?」

  呀,真可笑,一個見過兩個鬼,還和他們說過話的人,竟說出這句話,但戀文真的渾身一陣發冷。

  他走回她旁邊,兩個盤子一下子就洗好了,他放下可樂罐,把盤子接過去放好。她不客氣地拿起他喝過的可樂。

  「我看見我媽對著空氣比手語。」他告訴她。「我父親生前,他們感情很好,媽在廚房做菜,他拉張椅子坐在她附近;她打毛衣,他在旁邊幫著繞毛線;她洗衣服,他也拿個矮板凳坐在洗衣盆邊,幫忙扭干較厚、較大的衣服,兩人總有說不完的話。」

  戀文聽得如迷如醉。多羨煞人呀!

  「所以他去世後,她沒了伴侶,我那時又小,跟個小鬼頭能聊什麼?天南地北四個字我是認得的,但我可不懂怎麼去聊。我想她非常寂寞,又無人可傾談,就乾脆不說話了。」

  她心頭一陣陣酸楚。

  「我發現她常對著空氣比手勢時,問她做什麼。她告訴我,她在和父親說話。她能找到個排解對父親思念的方式,我覺得也蠻好。」

  「好?你從來沒擔心過她長此以往會變得異常?」

  「她一切如常,沒什麼好擔心的,而且她又沒四處張揚,對人說她和死去的老伴時常見面閒談。」關敬又開一罐可樂。「有時她擔心我,她會對我說:『你爸爸希望你如何如何。』我想她是覺得父親較具權威性,抬出他來,我比較不會那麼固執己意,多少會聽聽忠告和意見。」

  直到數周前,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轉達父親的話,叫他去看一棟房子,還把地址寫得清清楚楚。那時關敬嘴上唯唯喏喏,卻開始擔心她是不是有點走火入魔了。

  然後他給叨念得沒法子,只好按地找去。不料真有那棟房子,而且才剛脫售,新屋主就是戀文。

  戀文呢,這廂倒頗感沮喪、無措。他看不見他父親的亡魂,她倒看見了,這教她如何對他說才好?

  「你認識一個叫石彥的人嗎?」

  關敬想了想。「不認識,聽都沒聽過。幹嘛?你要打聽這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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