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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頁     葉小嵐    


  說真的,他自己都不相信他會得此病。

  「對不起,你罹患絕症,我不該如此無狀,但是,哈哈哈,實在難以表示同情,哈哈哈。」

  「嘿嘿嘿。」少安乾笑兼澀笑。

  任君終於勉強止住笑,端詳著他。

  「嗯,印堂無光,眼神沉暗,臉孔扭曲。嘖嘖嘖,」任君大搖其頭。「恕在下『礙』莫能助。阻礙的礙。」

  少安挑起眉。「這個附加說明需要個附加說明。」

  「我乃腦科外科,非整容整型外科,故有所礙也。」

  少安再一聲長歎。「任君,我是真的有麻煩了。」

  任君和少安是醫學院同窗,相識多年,未曾見他如此眉頭深鎖,看來不是「如何擺脫某某女子」這類小事。

  「和女人可有關?」

  少安又一聲歎息。

  「那,對不起,清官難斷家務事,好友難管情事。」

  說到情,任君驀地瞭解了少安的愁煩。

  「哎喲,你戀愛啦?」

  「這又不是新名詞。」

  「抱歉,抱歉,該說你有了心上人了。這可夠新鮮了吧?」

  「等確定我也是她的心上人,再召開記者會和登報不遲。」

  任君驚詫不已。「稀奇,稀奇,你竟沒把握她是否鍾情於你?」

  「她是否還記得我都有問題呢。」少安的歎息一聲長似一聲。

  「呀,恭喜你,少安,你總算、終於、好不容易遇到真愛了。」

  「她不知道我是誰。」

  任君怔住。

  「她不認識金少安?」

  「她不知道金少安是金少安。」

  任君搖搖頭。「鬧了半天,你暗戀上一個女人了?更加的不可思議。」

  少安搖頭。「這麼說吧,她不知道金少安和金永銓及金超群的關係。」

  「你們在化裝舞會上認識的?」

  「唉,說來話長。」

  他還是很簡短的說完了。

  「現代乾隆下江南。」任君取笑道。

  「嗟,差多了,她不是李鳳姊那酒店泛泛女子。她是企業界女大亨。」

  「和金家的商業網比,恐怕還是小巫遇大巫吧?」

  「關鍵不在此。你忘了?她認識的金少安是……」

  「醫院雜工。」任君恍然。「繞了一大圈,仍是一個嫌貧愛富的?」

  「我原本抱有一線希望,畢竟我們在巴黎玩得很開心,她沒有半點看不起雜工金少安。可是我等了一個月,盼了一個月,她始終沒有打電話給我。」

  「你不會打給她?」

  「她沒告訴我她的聯絡電話。」

  「哎,虧你還是『花魁』呢!她既然是企業界女大亨,不難打聽嘛。」

  「我不想打聽。她倘若不計彼此身份背景,有份真心真聲、她知道如何和我聯絡。不打來,表示轉身已將我這個小人物遺忘。我就算打聽到她的電話號碼,打去找她,豈不是自討沒趣?」

  言之有理。

  「不是我落井下石,少安。自私嘛,人性的本性之一。在巴黎,結伴遊山玩水,不必有顧忌。回到這兒,她有她的身份地位,走到哪都會有熟人,自然行為要謹慎收斂,和一個雜工繼續交往,恐怕對她來說,要遭人非議,自然要避免。」

  「這麼說,」少安苦笑,「是我自種的因,自嘗惡果。」

  「惡果倒未必,你不是令大家刮目相看了嗎?」

  「大家?」

  「你自去觀察,再思考一遍前因後果,就明白了。我看病人去了。」

  少安向來我行我素。他玩歸玩,花心歸花心,從不耽誤正事,而且工作之外,是他的私生活,干旁人何事?

  幾天之後,他發現他錯了。

  假如他只是個一般醫生,倒罷了。

  他不是。他是醫院創辦人的獨孫,是金氏企業總裁的獨子,這使得他與眾不同。

  與眾不同,便一言一行皆受人注目和注意。

  原來醫院上下,便是任君口中的「大家」,都對他的言行比他對自己還要瞭如指掌。

  當他隔牆豎起耳朵開始留心,方察知這麼多人「關心」他。

  「你看金大少是真的收了心,還是玩累了,停停歇口氣?」

  另一人吃吃笑。「收心?收性才對。當然要歇一歇,養精蓄銳。不然像那個有名的武打明星,在床上一口氣換不過來,嗚呼哀哉,金家兩老靠誰去?」

  還有人說——

  「喂,金大少好像真的改頭換面了哩。出國回來,除了手術室、病房,便待在辦公室,都不和護士或女醫生打情罵俏了。」

  「你沒聽過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我看哪,搞不好在巴黎染上了AIDS,玩不起來囉。」

  「什麼?金大少是同性戀哪?」

  「AIDS可以經由很多方式傳染的,真沒知識,你回去重修吧你。」

  廁所裡也有人交頭接耳。

  「告訴你,天要塌下來了。」

  「你指的若是咱們金大班,放心,狗改不了吃屎。他會從良,我的頭切下來給你當椅子。」

  「你留著自個享用吧。男人哪個不好色?你我亦不能免俗。」

  「好色和浸淫有差別的。金大班哪,堪稱兩者之霸。他是浸淫於色。」

  「人家浸得起,也有人樂意和他浸。你何必吃不起葡萄說葡萄酸?再說,你呀,半斤八兩啦。」

  「笑話,只有他們有錢有勢的人風流得嗎?告訴你,他比我強的,也只是他的醫術和家世背景而已。」

  「這兩項便足夠強遇你一輩子了。」

  「又如何?道德操守,他和我不相上下。他未見得高級到哪去。」

  「金大班」或「金大少」也不是全無是處的。

  例如——

  「金大少變得好沒趣。」

  「對啊,以前他再忙再累,經過護理站,總會停下來,開開玩笑,說說笑話。最近怎麼搞的?叫他,他也好像聽不見。」

  「沒有他的笑聲,覺得怪怪的。」

  「你是喜歡他吃你豆腐吧?嘻嘻。」

  「去你的,他每次捏捏你的臉,你就樂上一整天,好像他相中你當未來的院長夫人了。」

  「唉,有幻想總比沒希望好。」

  或者——

  「你有沒有發現大班變了?」

  「牆角的蜘蛛都發現了。」

  「變得一點也不好玩。」

  「對啊,發生了什麼事?」

  「不知道吔,好好一個整天笑容滿面、到處逗人開心的人,出國一趟回來,受了什麼打擊似的,一下子變了個人。」

  「不過他這樣感覺比較成熟、穩重,很有魅力。」

  「他本來就魅力十足了。人又好。上次我爸爸住院,他不但親自操刀,而且一天去探望我爸爸好幾次。我爸直問我,那個禮貌周到的英俊醫生是不是在追求我,所以猛在他面前表現。」

  「你和他約會過嗎?」

  「沒有啦,在一個咖啡屋碰到過一次,一起喝了杯咖啡,被院裡不曉得誰看見,傳得難聽得要命。」

  「你不要說是我說的。是七樓的護理長田鈴說的,她氣得要死,說你明知大班和她要好,故意勾引他,從中破壞。」

  「其實我知道是她,不想提她的名字而已。她不曉得每個人都知道是她纏著大班自作多情,大班不過喜歡和護士們開開玩笑,她卻當人家對她情有獨鍾。」

  「這倒是真的。大班有時也會嘻嘻哈哈問我下班有沒有空,要不要去看電影。他那天明明排了有刀要開。這種玩笑,不是只有大班,好多醫生都這麼和護士鬧著玩的嘛。」

  「就是啊。每天不是面對奄奄一息的病人,就是血淋淋的傷患,還得應付不講理的病人家屬亂發脾氣,聽一大堆抱怨,一個不留神,就被批評是晚娘面孔,誰瞭解我們的苦處啊?」

  「所以大班走遇時,拍拍我的眉,說聲:『辛苦啦,小甜甜。』再辛苦也值得。就有好事的人繞舌說:『看她那德行,好像大班真的舔了她,真覺得她有多麼甜似的。』」

  「別理那些是非嘴。」

  真是的。

  康任君真討厭,偏偏提醒他來聽這些是非聲音。

  少安的確大部分時候僅僅和護士們逗趣,只因他是「金大少」,又花名在外,竟令她們遭同事議論。

  他哪有那麼飢不擇食?認識田鈴和芳華時,他根本不知道她們就在「長青」醫院工作。後來曉得是同事,他馬上和她們劃清界限。

  少安很意外有人拿他的風流做「榜樣」。

  財與勢不能和他看齊,便選擇較方便易行的?真好笑。

  風流有啥好玩?他已筋疲力盡。

  而竟有人在四周等著看他下一步如何玩法。

  有些人是沒有權利自掃門前雪的。

  有種人天生要肩擔些旁人不必負的責任。

  他們以為做金永銓的孫子、金超群的兒子很容易嗎?嘿,叫他們來做做看。

  「金醫生,掃瞄室的機器故障了,打電話都沒人來修。」

  「去叫王醫生去。」

  報告的人一頭霧水的去了。

  過了一會兒,王醫生一頭霧水的來了。

  「金醫生,我不會修機器,我是醫生,又不是機工或技師。」他抗議道。

  少安看報告的人一眼。

  「我是機工嗎?」

  「呃……不是。」

  「那我是技師?」

  「也不是。」

  「那麼機器故障,找我幹嘛?」

  「因為……以前找不到技工,都是請你去,你一修就修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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