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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頁 葉小嵐 石級彷彿沒有盡頭般直伸向天際,但她已脫離她自主力的意識似乎並不擔心。行了一段之後,她的雙足轉向經過的數條房舍中間的巷弄之一。接近一間低矮的屋子時,章筠有些朦朧地知道了她來到何處。她剩餘的薄弱理智拉著她退走,和驅著她前進的莫名地激動起來的情感抗爭著。 那股沒來由的情感贏了。她跨過門檻,進了大門敞開的屋子裡,一間窄小但整潔的廳室。她立定,喉嚨裡奇異地梗塞著。 「這是……她才啟口對以初發問,廳室右側一幅粗布門簾揭開,走出來一位頭髮花白、身材微僂、穿著素淨鄉下農婦衣褲的老婦人。 看著她,章筠忽有一種面對她母親的錯覺。但老婦人和好身材高挑、體格健美的母親截然不同,沒有一點相像的地方。 老婦人緩緩地來到她面前,仰著滿佈皺紋的疲臉打量章筠。她今天沒有穿恩慈的衣服,穿回了她的白襯衫和黑長褲,以及她的白色醫生外衣。 恩慈的母親舉起操勞一生、粗糙的手,慈愛地摸著章筠的臉,溫暖洶湧的河流般流過她全身,她發現她在顫抖。她站著動也沒動,雙手緊握著靠在身體兩側。 「返來就好。」老婦人低低地說,點在飽經風霜的蒼老面孔的笑容,看上去令人備覺辛酸。「返來就好啦。」 章筠覺得她應該聽不懂她的方言,但是她驚悸的聽懂了。 「坐啦。」老婦人接著用生硬、土腔濃厚的國語對以初說,「駛車駛那樣遠,喝茶。」 「不了,阿母。我們去山上看看。」 「要去爬山喏?好啦,好啦。返來呷飯。」 「下次再回來。下午我還要上班。」以初說,「只是--」 他看呆立的章筠一眼,「先來看看你。」 「好,好,返來就好。」 章筠不知道她如何離開的,那股沒來由的依依之情強烈得教她手足無措。她似乎應該說點什麼,但說什麼呢?她一走進那間陰暗的小廳室,不需要時光機,她便似乎穿過了時光隧道,來到一個曾是她歸屬的地方。那嚇壞了她。 他們登上她「降落」的山坡石階時,以初才溫柔地打破沉默。 「你生我的氣了。」 「沒有。」她應得很快。「又不是你帶我去的。」 他笑了一下。「那麼你是在生自己的氣。」 她沒有馬上回答,不過等她回答時,聲音裡滿是蕭索。 「你告訴她,像你告訴你的家人,我失去了記憶,所以她對我的毫無反應絲毫不意外。」 「你有反應,恩慈。你看不見而已。」 「不要再千方百計企圖「喚回」,以初,沒有用的,你在白費心思。」 到了她當初抵達的那片草野,她不急著找她此趟回來要找的東西,先走到凌恩慈的碑前。 「遠遊。」她哺念碑上的字,現在她懂了。她心中響起他母親的話。 在他心裡,你不但學死。你隨時有可能回來。 「你為什麼這麼確信她沒有死?」 以初靜靜凝望她,彷彿他目光所見便是再真確不過的答案。 她歎一口氣,走開到草叢中尋找她遺失的磁片時,他站立原處,望著她。 什麼也沒找到。章筠同時感到輕鬆和失望,但回不去和可以繼續和以初在一起,都令她十分沮喪。 她無心觀賞風景,回程的路上,她閉著眼睛,懶得理會翻騰的情緒。以初邊開車,邊輕快地哼起歌時,她瞥他一眼,不知不覺地,他愉快的心情竟感染了她,驅走了她的愁緒。 她想道,看樣子,在她能回去之前,她最好適應這個她什麼都不懂的時代裡的一切。誰知道呢?說不定她會有意外的收穫。總比終日和自己掙扎的好。 ※ ※ ※ 看著手心裡以初給她的鑰匙,章筠猶豫著要不要出去。 以初被她說服,不再要他的家人來輪班陪她。 「我覺得像個被監管的囚犯,但是我希望有在家裡自由自在的感覺。」 她是利用了以初對恩慈的百般造就,不過她發覺她真的對這屋子越來越生出「家」的情感。傢俱對她不再陌生,庭園的花朵似乎也和她熟念起來。他們自金瓜石回來後的兩、三天,她每天都在一定的時間到院子去,呵護照料那些美得教人炫目的花木。她也說得出幾種花的名稱了,而沒有人教她或告訴她,她是自己脫口而出。 這世上若真有鬼魂這種東西,她想凌恩慈的鬼魂必定偶爾不定時的到她軀殼裡來暫住,支配著她的思想和一言一行。 回去以後,這倒是值得研究的一件事。 躊躇之後,章筠還是決定出去走走。她口袋裡帶了些以初給她的錢,不過她不認為她會用它們。 她沿著山道緩步而下。陽光明媚,風柔軟地拂得人神清氣爽。她看見一些人或站或坐的聚在一個只有一片尖弧頂蓋,四邊四根柱子的奇怪建築底下,好奇地,章筠也走過去,看這些人伸著脖子,張望、等著什麼。 一輛比以初和於婷的車都大得多的交通工具,停在這些人前面的路邊,前面和車身中間的門都開了,人們一一登了上去。 原來不是所有的門都要用手去拉或推的。章筠跟著上了車,發現上面坐了好多人。她朝後面的空位走去。 車子每行一段路便停住,下去一些人,又上來一些人。 或只有人上,或只有人下。章筠看得迷糊。她幾時應該下去? 到了某處,章筠不自覺地站起來,走到她上來的鄰近駕駛的門,車子停了,門自動打開。 啊哈,他們也有不需用手操作便可開關的門嘛。 「喂,小姐,投幣呀!」她走到門邊時,司機叫住她。 「投幣?」章筠聽不懂。 在她後面的兩個人往一個透明箱內丟了幾個銅幣,繞過她先下去。 「哦。」章筠明白了。但她只帶了紙鈔,沒帶以華給她的銅幣。她從口袋掏出錢,隨便抽了一張丟進透明箱。「這樣對不對?」 公車司機瞪著那張千元鈔,眼珠子都突了出來。「車子不找零的啊!」 「不對嗎?」章筠把一疊紙鈔伸過去。「你要哪一張?」 司機看她的目光像她是個瘋子。 「瘋子?」她告訴以欣時,她大叫,「他以為他碰到凱子啦!這下公車處可賺到了。多幾個像你這種乘客,保證他們不會再嚷嚷要漲車價。」 章筠沒有說出她接下來的經歷。她下車後,漫無目的地順著騎樓往前行,經過一家店,她直覺地轉進去。一個男人見到她,立即笑臉迎上來。 「凌小姐,你終於來啦。你的畫表好好久了,我還以為你忘了呢。」 畫?章筠不解地看他一眼,他轉身到裡面去了,她環視著室內排在牆上和擺放在地上,大小不一的畫框,有國畫,油畫,水彩畫。 章筠直起身發愣。她「應該」不懂這些才對。 店主回來了,拎著一個大畫框。「你好不好拿,凌小姐? 我幫你拿到車上去吧?」 「我沒有車。」她回答,好奇地彎身看。畫框裡是一幅染畫,抽像的圖案她倒認不出來,但是她很喜歡畫上的典雅色彩。既是恩慈的,她順便帶回去好了。 「謝謝你。」章筠接過來。 「凌小姐。」當她走到店外,店主追了出來,仍滿臉笑容。 「你尾款還沒有付呢。」 「尾款?」 「對。兩千六。」 「兩干六?」 「你可以刷卡。我知道你出門不帶太多現金的。」 哦。章筠懂了。她不確定要用掉她口袋裡幾張紙鈔,便把以初給她的五千塊,付了車資後剩下的全掏出來。 「你要幾張?」 店主收了錢,又找她錢的怪異表情,讓章筠決定她得向以初問清楚他們的幣值。 提著沉重的畫框,她繼續向前走。經過一個櫥窗,看到裡面掛著的衣服和恩慈衣櫥裡的很像,她遂又走了進去。 這回是個帶著親切笑容的女人,從一張覆著典雅桌布的桌子後面走出來。 「呀!恩慈,我以為你失蹤了呢,怎麼這麼久沒來呀?是不是又和你老公出國玩去了?頭髮剪這麼短,你怎麼捨得呀!」 章筠完全答不上話,只能以微笑相應。恩慈都在這買她那些柔軟舒適的衣裳吧?否則不會和這家店的主人如此熱絡。 但店主的另一段話卻教她大吃一驚。 「你是不是又帶新做好的新衣來啦?也該是時候了,上次那批早賣完了,我打了好幾次電話,你家都沒人接。好些顧客買不到都問我能不能訂呢,我告訴她們,你每一組的設計都不同,而且有一定的量,賣完就沒有了。」 恩慈自己設計、製作衣裳,還拿出來賣?章筠對自己說,又是一個她不可能是凌恩慈的證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