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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嚴沁    


  「明天下班接你去看。」

  「我自己去。中午不吃飯,抽空去看看。」她絕對獨立,「等你接我,天都黑了。」

  「也好。明晚我要改一批試卷。」

  「仍然自己改試卷?你的助手呢?」

  「自己改比較公平,」他按按眼鏡,「我喜歡對學生公平。」

  「你是個怪人。」她突然說。

  他竟大驚小怪起來。

  「你認為我怪?真的嗎?」

  「也不太怪,有的想法怪而已,」她一本正經的,「助教替你改卷也不見得不公平。」

  「你不明白,助教和學生接近,有感情成分,而我不認識任何一個,一視同仁。」

  「你不認識自己的學生?」

  「沒這必要。我刻意不去記他們的面孔,他們的名字,我只負責傳授學問。」

  「聽來也像很有道理。」

  「我知道你會同意我的做法。」雕刻般的線條鬆弛下來,終於有絲真正的笑容。那是極好看的笑容,他竟吝薔。

  她凝望他一陣,不知他心中在想甚麼,因為臉上半絲也看不出來。

  「洗懷之,我發覺你的模樣和讀中學時沒有甚麼改變。」

  「你難道變了很多?」

  「有些人幾年不見就變得不成樣子,而你根本沒變過。」

  「我自律。」

  「人的模樣也能自律?」

  「自律的人心靈平靜,做事有計劃,情緒起伏不大,樣子不容易變。」

  「這倒是第一次聽到。」

  「如果你願意聽,我有很多別人未曾發覺的道理。」

  「可以寫出來啊!可以出書,你也可以變成思想家。」

  「不不,我只講給我認為有資格聽的人聽,不必出書。也不要做思想家。我喜歡活得簡簡單單。」

  她又凝望他,還是沒有做聲。

  「我凡事盡力而為,有沒有成就,能否出人頭地我都不介意,我努力忠心於自己的看法、想法,這就夠了。」

  「我同意你。」她提高了聲音。

  只不過四個字,他看來很高興,很滿足。那帶一絲童真的笑容又浮上來。

  「也許我不該批評人,靄文就活得太複雜,太沉重。」他說。

  「她有她的樂趣。」

  「或者是。但何必呢?」

  「這叫豐盛人生。」她半開玩笑。

  「不不,不能用錯字眼,豐盛人生不是這樣的,她只是複雜。」

  「我們不能管別人的事,每個人都有權選擇他們的生活。」

  「只是,她快樂嗎?」

  快樂是很難肯定的,至少凱文這麼想。

  譬如說,他做完一單大買賣,賺了錢,他很快樂。在向「錢」看的社會裡,錢或大或小的代表看快樂。譬如說,那夜他去酒吧,素施忙,對他不假辭色,他會失落,不快樂。卻又突然來了兩個老友,喝得醺醺,這也是快樂。

  他對快樂的要求不高,都是很直接,很表面的,他是這樣的人。

  又在素施的酒吧。

  一天不來他會若有所失,即使她不在,那種氣氛也是種安慰。

  他坐在老位子上。

  素施一直沒有出現,八點鐘,開始旺場的時候,風情萬種的老闆娘沒理由不來。他悄悄問經理,他搖搖頭。

  「最近總是這樣,連電話都不來一個。」

  「發生了甚麼事?」

  「誰知道。」經理還是搖頭。

  凱文是真心關懷,素施會不會病了?可是他運她家的電話號碼都不知道。素施並沒有把他當接近的朋友,他完全不知道她私人的一切。

  試看打靄文的手提電話,這兩個女人有很微妙的交情。靄文或會知道。

  「素施?」靄文笑,「你怎會想到我這兒?」

  「靈感。」凱文也笑。

  「她在我家,」居然有這麼巧的事,「告訴酒吧經理,今夜她不去了。」

  「我會。可是──」

  「好吧,」靄文善解人意,「素施有點醉,你來送她回家。」

  她說了地址。

  凱文如奉聖旨,狂喜的趕看去。

  狂喜的原因──他可以見到兩個心儀的女人。

  靄文家的精緻、高貴並不令他意外,她原就是那樣的女人,家若不這樣才叫人意外。素施醉眼半睜的躺在一張貴妃榻上,她在哼看一首日文味道很重的小調。

  「素施,懶得連酒吧也不去?」

  「見靄文好過見面目可憎的男人。」她說。

  「把所有男人都罵了,包括我。」

  素施白他一眼,轉向靄文。

  「叫這小子來跟我鬥嘴皮子嗎?」她說國語。

  靄文淡淡的笑,把親手切好的水晶梨放在她面前。

  「多吃一點,可以解酒。」語氣溫柔的。

  「酒不必解,一醉能解千古愁。」素施嚷看。她斜躺看的姿態十分美妙。

  「有甚麼想要拖到千古?」靄文不以為意,「你就是心眼兒窄。」

  「我若心眼兒窄,早就捧心吐血而死,」素施說,「我是不甘心。」

  靄文看凱文一眼,她是謹慎的,不想讓凱文知道得太多。

  「是不是我不該來?」他知趣的,「我可以立刻走。」

  「你走了誰送我?」素施坐起身。長髮長腿的她酒後特別醉人。

  「差點忘了我的任務。」他頗能解嘲。

  「你是個好人,只是太香港了。」

  「甚麼叫太香港?」

  「身為香港人,連這個都不懂?」靄文笑,「現實、市儈、向錢看。」

  「這不是罪啊。」凱文叫。

  「我們美麗可愛的素施要的卻是「愛情」。」靄文說,「你懂嗎?愛情。」

  凱文膛目結舌。

  愛情,誰會不懂?──又不是真正懂。愛情嘛,就是一個男人愛一個女人,一個女人愛一個男人,為甚麼靄文問得這麼特別?

  「未成年的青少年都懂。」他說。

  靄文笑,素施也笑,兩個女人彷彿在笑他的幼稚天真兼無知。

  「難道不對?」他覺得難堪。

  「沒有有人這麼說。」素施吃一塊水晶梨,「告訴我。你每天去酒吧有甚麼目的?」

  「看你啦,與一些朋友碰面啦。去酒吧為輕鬆,沒有甚麼認真的目的。」

  「我說過別在我身上浪費時間。」

  「我當你是兄弟,我記得你要求過。」

  「那很好。希望你心口一致,否則──像我一樣,萬劫不復。」

  「你說你在等一個結果,你──在等一個人?」他問。

  素施吐一口煙,不答。

  煙霧繚繞中,神情竟是落寞。

  「誰都在等一個人,一個RIGHTPERSON,你難道不是?」靄文打圓場。

  「我們這些平凡人隨緣。」

  「隨緣,」素施又笑,「緣是甚麼?」

  「今夜你專給我難題。」

  「今夜素施心情不好,請忍耐。」

  「樂意效勞。」

  「打擾你了,靄文。你是我唯一的傾訴對象,我走了。」素施跳起來,說走就走。

  「凱文,小心些。」靄文送到門口。

  素施頭也不回的下樓而去。

  她是這樣我行我素,從不理別人的感受,卻贏得靄文的全部友誼。

  坐在凱文的積架車上,她又點起煙。

  凱文看她一眼,想拍拍她的手卻又不敢,他只想安慰她一下。

  「三年了,你知道嗎?」她突然說。眼中一片清澈澄明。

  「三年?你等的結果?」

  「三年前的今夜。五週年紀念。」

  「他──是怎樣的一個人?」他鼓起勇氣。

  她清澈澄明的眼中有了迷霧。

  「他──」她搖搖頭,「他不把我放在眼裡,他看都不看我,他喜歡菱子他帶她走,他完全不理菱子是個最不堪的女人。」

  他皺眉。怎樣的故事?

  「他們說他帶菱子來了香港,可是三年了,總不見他們的影子。我不知道我還有多少耐性,我總要找到他們。」

  「找他們有甚麼意義?」

  「一個結果。」她搖搖頭,「我不甘心。」

  「他是誰?」他忍無可忍。

  「范倫。」

  范倫。他記下了這個名字。

  幾天以後,為了美國西岸一個大客戶,他來到洛杉磯。

  他的客戶不僅只在香港,東南亞及北美幾個大埠都有。做為金融投資顧問,他是成功的。

  他住在酒店,和客戶約定了晚餐時見面。

  凱文並不喜歡觀光,每次旅行,工作之餘總把自己關在酒店裡。尤其對洛杉磯他有戒心,去年暴動之後,治安一直欠佳。

  黃昏時他的大客戶曾萬長派司機來接他。在美國仍用司機的人不多,這個曾萬長是真正的富有,真正的馬來亞土財主。

  凱迪拉克的豪華房車把他載到比華利上的半腰,曾萬長的房子就在這兒。那房子並不特別大,八個臥室,但設計和裝修都特別豪華精緻,是曾萬長最愛的別墅之

  他一年有一半時間住在這兒。

  曾萬長在鋪看雪白長毛名貴地氈的起居室接見他。

  十多年來凱文幫他入進大批股票、期貨,佣金倒賺了不少,曾萬長更是富上加富,他自己也算不清自己的財產。曾和他是很接近的朋友,要不然也沒資格來這別墅。

  他們認真的傾談了一小時他們的生意,曾萬長輕鬆的大笑起來。

  「你辦事我放心。」他講看帶鄉音的廣東話,「來來來,旅途勞頓,我敬你一杯。」

  他們喝看餐前酒。

  曾萬長,六十多歲,肥胖而矮,一面孔星馬華僑富人的標準模樣,做生意很有眼光,他把在馬來西亞的橡膠園交給兩個兒子打理,自己托凱文專做各種股票期貨投資。他們也許運氣好,總是贏的多,他很信任凱文,放手的把大單交易都交給他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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