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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頁     嚴沁    


  「你當然有離開的理由。」她強自平靜。她有個感覺——那感覺太荒謬,她不想深思。

  「是,我有,當然我有,」他把臉埋在雙手裡。「再不走,我總有一天會崩潰。」

  「剛才——你可是在等我?」她輕輕的,試探的問。

  他呆愕住了,沒想到她會這?問。

  「是。」他說。立刻輕鬆了許多。「我在等你,我怕走之前再也沒辦法見到你。」

  「媽媽說要為你餞行。」

  「沒有用,那是一大堆人,總是一大堆人,」他近乎呻吟。「我要單獨見你。」

  「如果今夜我不下來呢?」她反問。還能勉強理智。

  「我會等,等到最後一天——如果你再不下來,我也沒有法子,我只好走。」

  「見不見我你都要走,有什?不同呢?」她說。

  「有,有不同,」他猛然拾起頭,眼睛已變赤紅。「當然有不同,只是……」

  她望著他,等他繼續說下去。

  凝眸相視,他的話竟然再也說不出口,只能呆呆的望著她,望著她,彷彿要這?永遠望下去。

  「有什?不同?」她沒辦法不問。在他的凝視下,她有強烈想逃的衝動。

  他又開始沉默,深深沉沉的沉默。

  「如果你有話說,請說吧!你不是要見我嗎?」她說。

  他全身一震,再一次抬頭望她。

  「我的離開——請不要怪我。」他終於說。

  她心頭巨震,他們——竟是心靈相通的,她是在怪他突然離開。思朗說得對,他們之間有很微妙的聯繫。

  「我沒有理由,也沒有資格怪你。」她吸一口氣。

  「別騙我,我從你眼睛看得出。」他指著她。

  「你曾經在我眼中看見過什?嗎?」她反問。

  他沉默一陣,然後點頭。

  「我曾看見,但不能肯定。」

  「對自己沒有信心?」她再問。

  「對自己,對——你都沒有信心。」他低聲說。

  「有原因的,是不是?」

  他不承認也不否認,又像石頭般的坐著,沉思著。

  「他們說你怪,我卻覺得你心中有枷,你把自己捆得很死,卻又嚮往閒雲野鶴。於是你看來是個太不協調、太矛盾的怪人。」

  他還是不動,也不知道他是否聽見她的話。

  「我贊成你回去,或者你能在戴上枷鎖的地方把它除下來,」她又說:「任何人幫不了你的忙。」

  又過了一陣,他才慢慢坐直,慢慢抬頭。

  「這個時候,你為什?還能理智?」他反問。看他眼睛,知道他確已平靜下來。

  「我向來是個理智的人,我不能忍受自己出醜,」她居然能淡淡的笑。「我自尊心太強。」

  他歎一口氣,不再出聲。

  「認為我不對?」她問。

  「為什?我會遇到你?」他搖搖頭,

  「應是有緣。」她隨口說。

  「緣?!」他冷笑起來。「良緣或孽緣!」

  她皺眉,怎?這樣說?

  「哎——」他立刻換了話題。「我離開——不——定會再回來,我不知道將來的路怎?走,所以請——原諒我。」

  她想一想,點頭,再點頭。

  這不是原不原諒的事,是無奈。

  他心意已決,她有什?辦法改變?她絕對不會荒謬得以為自己有這力量。

  「你真能原諒我?」他凝望著她,眼光突然凝聚,十分光亮功人。「真的不怪我?」

  「世事原是天定。」她說。

  「這樣—很好。」他如釋重負。

  他講的話她都明白,她的回答他也瞭解,這是很好的流通,是吧!多年的朋友也未必做得到呢!

  「什?時候走?」

  「一星期之後。」他說。

  「在這裡先祝福你,因為——我們可能再也見不到面。」她平靜的說。

  「但是——我們還會在一起晚餐。」他天真的。

  「那不同。那會是許多人在一起。」她心中也難過。但難過也只不過是一種情緒,不必表示出來。

  「思曼……」他欲言又止。

  「回去吧!居然十一點多了。」她說。

  汽車在回家的途中,氣氛反而好了很多,瞭解,是很好的一件事,至少不必再費猜疑。

  「無論如何,我——慶幸遇到了你。」他誠心誠意說。

  餞行宴上,子樵一反常態,話又多聲音又大,滔滔不絕甚至囉囉嗦嗦,又喝很多酒,逢人就叫乾杯,還沒有終席,他已醉倒。

  「我現在才明白,今朝有酒今朝醉,有道理極了,」他對著思奕說。「誰管明天的事呢?」

  「我這次回去,從此解決困擾,可以無憂無慮的雲遊四方了。」他又說。

  「你有什?困擾?」思朗問。

  「生老病死?哈!人生不外乎這些,是不是?」他大笑,醉態可掬。

  「你有病?」

  「我健康得像頭牛,」他拍著桌子。「我像牛一樣蠢,一樣笨,我是牛角尖裡一粒細菌。」

  「你醉了,我送你回去。」思奕扶著他。

  「不醉,千杯不醉,從來沒有這?痛快過,哈!從此擺脫困擾,羽化得道。」

  「你——討厭工作?」母親也問。

  「工作?什?是工作?守在四堵牆裡聽命令,然後:是,是,是?」他笑。

  「子樵,你變得太多,」父親忍不住說:「什?事令你如此困擾?」

  「沒有事,有什?事呢?」他強打哈哈。今夜從進門開始,他一眼也沒看過思曼。「我的困擾是自築長城,我是這?一個人,哈!」

  大家都搖頭歎息。好好一個人怎搞成這樣呢?

  「我想我最後會這樣的,我自困長城內,終於彈盡援絕,就此死去。」他還在說。

  「亂說。」母親瞪他一眼。「不許胡扯。」

  「沒有人明白我,真的,這是事實。」他說:「你們為什?不相信我的話呢?來再乾一杯。」

  他一仰頭就把酒喝了,思奕要搶也搶不到。

  「你不能喝了,你會不省人事。」思奕埋怨。

  「昏睡著上飛機,再昏睡一場就回到美國,什?都不必想,多好?」他哈哈大笑。居然拿著酒杯就唱起來。

  「子樵……」思奕吃驚的搶下。「你瘋了?」

  子樵望著他傻笑一陣,忽然就伏在台上,人事不知。

  思奕忙亂的把他扶到沙發上,母親拿出冷毛巾替他敷額頭,思朗顯得莫名的興奮。

  「第一次真正見到醉酒的人。」

  「最好弄點醒酒湯給他蠍。」父親搖搖頭。「這孩子他是在掙扎。」

  「我送他回去,不必什?醒酒湯,人事不知怎?喝得下去?」思奕搖搖頭,扶起他。

  「我幫你。」思曼突然說。神色自若。

  大家都意外。

  今夜思曼一句話也沒有說,大家竟都忽略了她的存在。

  「你扶得動?」母親問。

  「大概沒問題。」她自信的笑。

  「讓他睡在沙發上吧!」父親說:「扶到外面一經風吹,我怕他會嘔吐,家裡又沒人服侍。」

  「也好。」思奕放下他。「我去拿張毯子給他蓋。」

  兩姐妹於是幫著工人把餐桌整理好,各自沖涼,早早的就回房休息。

  思奕對子樵真如兄弟手足。替他脫了鞋子、洗臉、墊枕頭,把他安置了最舒服的位置,這才回房。

  像往常一樣,夜晚是靜溫的,他們全家都生活非常有規律。但是——今夜有人睡不著。思奕、思曼、思朗都在床上輾轉,想著不同的事。

  思奕很擔心子樵,明天他能這樣子上飛機?

  思朗想:以前是否錯怪子樵,他內心有著為難處?

  思曼卻在想,子樵今夜所說的每一句都有含意,而且似乎只有她能懂。

  真的,她完全懂得他的話。

  忽然,她聽見外面有些聲音,好像有人翻身,又像在呻吟。極敏感的,她跳起來,衝到門邊。

  是子樵在說夢話吧?他喃喃的不知在說什?。邁出一步,忽然聽到,他叫:「思曼,思曼,不要怪我……」

  她一剎那失魂落魄,所有的事全證實了。

  是。她已肯定了心中那原本以為荒謬的想法。

  子樵還在叫思曼,她卻聽見有房門聲,立刻退回臥室。出來的是誰呢?然而——無論是誰,都必然聽見或得知了子樵心中秘密。他的秘密中有她——

  以後——她將怎樣自處?

  躺在床上再也無法入睡,心中洶湧的是萬丈波濤。為什?在他臨走時才發生這樣的事呢?她寧願沒有今夜,他走得乾淨利落,留下一段朦朧的美麗回憶。

  只是——她不明白,為什?苦苦的叫著她,為什?矛盾得這樣痛苦,卻寧願把一切深藏?

  天泛白的時候,她再也忍不住的起床,輕手輕腳的去梳洗,在廚房偷偷吃了早點。

  子樵還睡在那兒,並不像宿醉未醒的人那?髒亂,思奕把他清理得很好。他睡得似乎很安詳,很恬適,像一個沒有煩惱的人——然而,她終看不見大鬍子下面的真面貌。就像他們之間的這一段——一段感情吧!該是感情。模糊不清,似真似幻。

  思曼不敢在客廳久留,回臥室換了衣服,立刻出門上班。臨出門時回頭再望,子樵突然翻身,嚇得她心頭狂跳,奪門而去。

  一路心緒不寧的來到公司,太早了,公司大門都沒有開。她只能回到樓下,找一家賣早點的小餐廳,一直坐到八點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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