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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頁     言妍    


  連聲音都懶得出,看到她傻立在樹後也不覺得奇怪,這個Roy實在有毛病。

  「出來喝杯咖啡吧!」德威頭也不回地說。

  他在叫她?那麼說,他們早聽到她的腳步卻不吭聲,讓她就在那裡像白癡一樣罰站?盈芳有些尷尬地走出來。

  「坐吧!咖啡自己倒。」德威說完又看他的報紙。

  盈芳本想拒絕,但又說不出口。

  俞家三兄弟裡,她可以和信威大小聲,和智威開玩笑,但一看到德威,就成了叔伯的長輩人物,連手腳都不敢亂動。

  不是她一個人沒膽,俞家上上下下無不尊敬這位大哥,稱他是一隻傲嘯山林的虎,不是沒有理由的。

  德威就如他的名字,德高又威重。平日話不多,出口就是金言,怪的是連俞家二老都讓他三分。

  盈芳有時覺得,德威是故意的,他把自己「悶」起來,不願和大家打成一片。或許是因為生為長子,什麼都最早去闖的關係,所以也最老成嚴肅吧!

  其實她挺同情雪子,若非有日本女人逆來順受的訓練,還停留在跪地穿鞋脫襪那一套,可能早就鬧離婚了。

  喝完咖啡,德威仍在看報,頭抬也沒抬一下。盈芳只是和他獨處一會兒,就感覺四周空氣大塊凝聚,沉重得令她喘不過氣來,當他的妻子兒女一定要有超人的耐力吧!

  她正擬好告退的句子,突然想到紫晶水仙由雪子到了他的辦公室,念頭才一轉,話就脫口而出說:「紫晶水仙在你那裡嗎?」

  「是的。」德威看她一眼說。

  「大嫂說你要改運,我看不出你的命有什麼不好的。」盈芳說完,嗆了一下,她的愛衝撞毛病又犯了。

  德威放下報紙,直直看她。

  盈芳第一次有機會和他面對面仔細觀察,才發現他的五官有俞家最端正的遺傳,信威的瀟灑神情和智威的放電眼睛,到德威身上,都沉到靈魂,成了一種教人心動的氣質。四十四歲的他,把中年男人的魅力發揮到極致。

  德威似乎沒察覺,或者不在乎她的審視,只說:「命是天生注定的,無法改變。你現在只看到我的命,命好的人不見得運好;運好的人也可能命不好,這兩者是不全然相同的。」

  他竟然對她談哲理?盈芳一緊張,結巴地說:「可……可是紫晶水仙上有三滴血,呃………

  它吉利嗎?」

  「一滴是信威的,一滴是智威的,他們不是幸運嗎?」德威淡淡地回答。

  「可……可是,那是有關愛情……」她在說什麼呀!

  他手停在咖啡杯上,臉如化石,久久才說:「是的,愛情。你是不是需要紫晶水仙,來幫你喚出某個人呢?」

  她的心臟細胞一定死了不少,怎會提到她的私事呢?她當然沒有回答。

  「我可以告訴你,你要找的那個人,就在中美洲,薩國境內的尼城。」德威若無其事地說,像在報告天氣。

  什麼?他有沒有在開玩笑?不!不!俞德威不是吉普賽女郎,不是算命師,也不拿水晶球、看生辰八字,他一言九鼎,絕不會誆人,所以,那是真的羅?!

  「你……你怎麼知道的?」盈芳屏住呼吸問。

  「雖然他們都怕我曉得,但我弟弟妹妹們的事,我沒有一件不清楚。」德威說:「如果你要找的人是劉家志,跟著智威走就沒有錯。」

  「原來是他藏了家志!」盈芳激動地說。

  「你現在不需要紫晶水仙了吧?」德威說。

  「不需要了!謝謝你!」她說。

  「我也謝謝你。」他露出一個難得的笑容說。

  他謝她什麼呢?盈芳覺得奇怪,但沒空細思。她滿心只有家志。他還活著,在人間,不在地獄。她大大鬆一口氣,這才體會出,過去三個月她的神經有多緊繃,人有多強顏歡笑,騙自己,像在吸嗎啡一樣,不計後果。

  她一定要找到他,好好算這筆揪人心腸的亂帳!

  ※  ※  ※

  遠處的火山轟轟叫著,只雨聲,附近的雲就像受驚嚇似的,渾渾而散,染出了灰灰帶微紅的色彩。更遠的藍天,依舊閒閒地晴著,不知道發生什麼事,載著一朵又一朵浮麗潔白的雲。

  家志光著上身,才由蓋好的木屋,走向被炸毀的石橋。眼前洪流滾滾,映著陽光,堆石的岸邊已有各國的工程師和義工,商量如何以最快的速度搭一座簡便的橋。

  「今天的工還沒有完呢!」宗祥說。

  他是倩容的哥哥,被教會招來重建戰後的薩國。

  「無所謂,反正在這裡,工作是唯一的娛樂。」家志說。

  「媽的,要不是巴西經濟不景氣,我又欠俞慶一大筆錢,我才不會被智威半強迫地來當苦工呢!」宗祥說:「他是被我妹妹帶壞了。你呢?是交了智威這個壞朋友,被他拐來的,對不對?」

  「不算拐,蓋房子、造橋是我的專門,而這個地方正合我的味口。」家志笑笑說。

  沙石車來了,大家開始忙碌。

  來此地已經三個月,幾句西班牙文都能聽了。白天在烈日下工作,晚上睡在紅十字會臨時撥出的宿舍,台灣變得遙遠,那些醉死的夜,也像一場荒誕乖離的夢。

  耶晚,撲向他的影子,是找了他幾天幾夜的智威。

  「你要死,也起碼乾淨整齊一點!」智威拖他回公寓清洗,衝下來的冷水激得他全身發抖。

  「死得像條野狗,算什麼?真有失你劉家志的身份。」智威在一旁忿忿地說:「要不然你可以去賽車、賽馬、打仗、鬥牛或參加破爆隊等等,死得有名有目,毫不浪費,至少還可以討張訃聞,或蓋座紀念碑呢!」

  「我什麼都沒有了,還在乎怎麼死嗎?」家志鼻嘴都是水,大聲叫著。

  「你還需要什麼?有命一條就夠了!」智威丟來一堆毛巾說。

  「我本來也以為如此……可是沒有她,心好空,我竟然不知道該怎麼活下去……」家志頭覆在毛巾下說。

  「是她?還是他?心好空,不可能指你義父吧?!只有女人……哦……」智威把聲音拉得老長,曖昧地笑著說:「原來是我們劉老大戀愛了!我真沒想到你也有兒女情長的一日,真是失禮啦!」

  「給我酒喝!一醉解千愁呀!」家志痛苦地說。

  「嘿!現在是風水輪流轉,該我下煙酒的禁令了!」智威得意地說:「你以前不是說過,既然愛她,就去找她!我今天就把這句名言送還給你。」

  「我哪像你?有金山銀山當後盾,是騎著白馬的英俊王子。」家志沮喪地說:「而我,孑然一身,只有數不清的孽債。如今在台灣都無法立足了,又怎麼去找她呢?」

  「那個『她』是盈芳,對不對?」智威試著問。

  家志不承認也不否認,智威心中有數,兩邊的情況看起來都不單純,不要說家志和盈芳強硬的脾氣,還有北門幫的麻煩複雜。

  他考慮一會,說:「你願意讓我幫助你嗎?」

  「幫我?我現在是過街老鼠,你不怕惹禍上身嗎?」家志苦笑說。

  「惹什麼禍?事實上,我是乘人之危呢!」智威說。

  於是,在最脆弱的情況下,家志答應了中美洲之行。在嚴嚴保密之下,他走得神不知鬼不覺。

  他一點都不後悔到薩國來,因為他看到了天地之廣,世界的另一邊,有人在極端絕望下,仍努力地求生存。比起來,他過去的三十年生命,充滿怨恨、爭奪、火並、械鬥……就像盈芳所謂的桶裡螃蟹,愚蠢又可憐。

  從己身的痛苦跳脫出來,稍微能填補一部分的心靈空虛,但發自心底最深的渴求,有關盈芳的,卻隨著時日而更加強烈。

  這就是愛情嗎?違反邏輯的東西,無法用常理論斷。

  他常覺得離她太遠,不能同在一塊土地上,也是一種遺憾。她現在好不好?他每天都自問無數次。

  「盈芳到處在找你呢!」智威帶來消息。

  她終於原諒他了,沒有花很長的時間。但對家志已是不夠,他要的,她不能給,回去,只能眼睜睜看她嫁給別人,那還不如隔個大洋,渺渺無音訊,痛苦會模糊些。

  河邊一堆人在爭論,吵的是水位的問題。因為缺乏潛水夫,無法判斷河床的落石到底積了多少,橋基的擺置就成問題。

  家志正專心凝聽那快速的英文,智威走了過來,將他拉向一旁說:

  「我回來了。」

  家志揚揚眉,回來就好,智威來來去去是家常便飯,何須特別報告?「盈芳也跟著來了。」智威又接著說。

  「什麼?她怎麼知道我在這裡?」家志亂了陣腳,激動地責問著:「是你告訴她的嗎?」「天地良心,我一句話都沒說,倩容你就更可以信任了。」智威說:「我想她並不曉得你在這裡,只是碰巧要來而已。」

  「你不瞭解盈芳,她每個行動都有目的。愈不尋常的時候,你愈要小心。」家志皺著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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