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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言妍 「就在俞智威和倩容姊的婚禮上嘛!」靈均很簡單地解釋說:「倩容算是我的乾姊姊,也算我外婆的乾孫女。沒想到你是我母親的朋友,真是太好了!」 既有這一層關係,德威就不能不顧慮洩密的後果。靈均是他的女兒,他多想認她,但若是過於莽撞,反而會害了她。 於是他換個方式說:「靈均,你曉得你的父親嗎? 「我外婆說過,他和我母親同一年過世的,你認識他嗎?」 謊言!但從另一個觀點看,的確不假,因為意芊死了,他也死了! 但此刻他只能點頭說:「他是個好人,非常愛你和你的母親。 「你再多說一點好不好?」靈均乞求地說,「幾乎沒有人願意提到我父母,彷彿他們是個禁忌話題,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多麼敏感的女孩子!德威遲疑一會兒,說「我也不太清楚,你從你母親姓方,你外婆怎麼說呢? 「我不從我母親,我父親也姓方呀!你不記得了嗎?」靈均瞪大眼睛問。 他嗆了一下,杏霞又去哪裡找個姓方的人頭頂替他呢?難怪這話題要成為禁忌。 為怕穿幫,他趕緊說:「我這次來,是要祭拜你的母親,我找你們找了好久了。你知道她葬在哪裡嗎? 「就在附近的廟裡,但她沒有墳,只是骨灰罈。她說。 骨灰罈!那正是他要的,尋覓多年,終於找到意芊,而更令他驚喜的是,他還找到他們的女兒。 他仔細端詳靈均,想更瞭解她、關心她,參與她未來的生活,他問:「你外婆去世了,現在就你一個人嗎」』 「不!我還有阿姨,我是她一手帶大的,她等於是我的媽媽。」靈均說。 「阿姨?」德威迷惑的問。 「我母親的妹妹呀!方以緣,你聽過嗎?」她說。 「不!我記得意芊是獨生女,什麼時候又多個妹妹了?」他實在想不透,但杏霞是個特立獨行的女人,或許又到哪兒去認個義女了也不一定。他問:「她結婚了嗎?」 「沒有,她抱獨身主義,一輩子要和我相依為命。」靈均說:「對了!如果你想知道我母親的事,倒可以和她談談,她和我母親感情極好。」 那更奇了!他與意芊相知相守的歲月裡,從沒有聽過方以緣這個人,或許她真是後來才出現的,想必對意芊臨終的一年相當瞭解,甚至很清楚他是靈均的生父。 「我是該和她談談,她在家嗎?」德威問。 「她去廟裡靜坐了。」靈均說。 「你該不會也吃素吧?」他想到問。 「我吃蛋,也喝牛奶,偶爾吃一點魚,這是我阿姨堅持的,她說我需要蛋白質。」她笑笑說。 由這段話,德威更確定方以緣熟知他和意芊的事,她採取了他的方式來撫養靈均,想必這是意芊的囑附。想到此,他又一陣慨歎心酸。 「啊!糟了!我答應阿姨要帶些蔬菜上山的,怕要來不及了。」靈均說著,忙回到園裡搬出一箱菜。 「我來幫你。」德威脫下西裝說。 「我搬得動!何況弄髒你的衣服,才划不來呢!靈均說。 她很難想像俞家人下田耕種的樣子,尤其是德威,一向高高在上,做苦工粗活,門都沒有! 「我可以載你去山上。」他仍滿臉慇勤的說。 「你不必上班嗎?」她蹩眉問。 「我是老闆,你忘了嗎?」他笑著回答。 他笑起來真好看,雖是多幾條皺紋,仍掩不住歲月的痕跡,但那股中年男人沉穩的魅力,又是靈均週遭的小男生所不能比的。 她忍不住回他一笑說:「好吧!我搭你的便車,你可以順路去祭拜我母親,也許還能和我阿姨講幾句話呢! 德威隨著她,由後們進屋。她去清洗,他就四處看看。 多雅致的房子,牆是清一色的白,若有擺設,也都用淡綠或淡紫的色調。穿過小小的廚房,長廊旁是榻榻米的臥室,收拾得纖塵不染,把牆上幾幅壓花畫也襯得清靈飄逸。 最前面是客廳部份,但已改裝成佛堂。佛像、木魚、香燭、團蒲、蓮花燈,樣樣不缺。壇座兩側,還掛著「因果經」中的四行字。 諸行無常 是生減法 生滅滅已 寂滅為樂 室內近門的一端,擺著幾張籐椅,以待來客。一盆綠竹,同色的軟勢,牆上是一首古詩,出自萬庵柔禪師 憶昔春風上苑行 爛窺紅紫厭平生 如今再到曾行處 寂寂無人草自生 德威不禁看呆了。他終於明白自己方才一路行來,那種心情的悸動。他走遍世界,住過豪宅、訪過皇宮,但都沒有像這小小的籬捨,讓他有回到家的感覺。 這裡的一景一物,都有意芊的味道、意芊的影子,如走遍千山萬水,終於看見伊人在梅樹下,盈盈而笑。 但怎麼可能?意芊已死了二十年,若有魂魄留駐,也不該在歲月的剝蝕中,還如此鮮活。他摸著竹葉、籐架,蟄伏了許多年的哀痛,又寸寸翻上心頭。 腳步聲傳來,他頭也不回地問:「這些都是誰佈置的呢? 「大部份是我阿姨。」靈均回答。 「她準備要出家嗎?」他又問。 「她說出家要緣,而她緣份未到。」靈均輕快地說:「我們現在可以出發了。 方以緣、以緣……二十年來第一次,他對意芊以外的女人,產生強烈的好奇 他非常想見見這個方以緣,她以青春養大他的女兒,又帶著意芊特殊的風格,她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呢? 在開車上山的途中,德威乘機多瞭解靈均。 她說自己是大學園藝系的學生,從小就喜歡玩泥土,看花開花落;又說以緣在公家機關上班,她們就靠她那份微薄的薪水維生;外婆生前愛為一些善男債女算命解困,正好存了她的教育費用。 「我們雖然物質不豐,但精神上卻很快樂。」靈均不斷強調著。 「你自幼無父無母,會不會有所缺憾呢?」德威問。 「曾經有一陣子是很不平衡啦!你一定覺得不可思議,我連我爸媽長得什麼樣子,都沒有概念!」她說。 「她們都不拿照片給你看嗎?」他十分訝異。 「外婆說,我爸媽病得很難看,所以把照片都毀了。」靈均露出少有的惆悵說:「我就一直哭一直鬧,後來阿姨說,看我自己就好,我長得就像我媽媽。」 「事實上,你比較像爸爸。」他脫口而出。 「真的?」她眼眸發亮的問:「我爸爸是不是很高大英俊?他是很爽朗,還是很有個性呢?他酷不酷呢?」 「如果我說你爸爸和我是同一類型的,你會不會失望呢?」他故意問。 「那就太酷了!不過,你似乎太過年輕了!」她笑得眼都彎了。 「我不年輕了,四十四歲,足夠當你父親了。」他忍住了想摸摸她頭的衝動。 「你有那麼老嗎?真看不出來那!」她上下打量他說:「我正愁怎麼稱呼你呢!俞先生,太拗口了;我稱俞智威一聲姊夫,而你是他大哥……」 「你就叫我叔叔吧!畢竟我是你母親的朋友。」他打斷她說。 「那輩份不就全亂了?真是複雜!」她伸伸舌頭俏皮的說。 他又笑了,一個上午,他就笑去了一整年的份量,和靈均在一起,心情就特別開朗,是見她如見意芊嗎? 今天是週末假日,山廟停車場有不少朝拜的車輛。他們沿著斜坡小徑往上走,遠遠就看見淡黑拙樸的佛殿建築,插入藍天的飛手,懸著銅鈴,有幾隻雁鳥盤旋。 德威在灰石地走了幾步,見來往的人群,便說:「我先去祭拜你母親,可以嗎?」 「靈骨塔就在那片林子後面。」靈均指著方向說 「我先把菜送到廚房,再帶我阿姨去找你,我們也好久沒祭拜媽媽了。」 兩人分路行進。德威穿過有些焉僻的雜林,樹開始枯凸,葉落之地。他低頭遺過一矮叢,再抬頭,就看到那孤零零的高塔,塔之後,堆散著壘壘的荒墳。 小小的祭堂十分陰暗,長期燈欲明不明,大銅爐中有香紙灰,也有幾片落葉,見不到招呼的僧尼,德威自己繞人塔內。 四周都是死亡的人,隨著年代愈遠,甬道也愈黝窄陰森、二十年前的牌位,他只能藉著塔頂的幽光,慢慢尋找。 有了!方意芊存骨。 大理石白壇,沒有照片,沒有生卒年月,另行細細的字,顯得特別淒涼。多少年了呀!德威抱下那白壇,雙手蒙灰,從不輕彈的淚,已流到壇上。他最愛的人,就封在這方寸之間,呼不出、喚不到,只徒留人夢碎心碎! 不能沒有她,卻苟活著;不能分離,卻天人各自飄零;彼此相剋,卻永世難忘;切切相尋,卻生死兩茫茫呀! 再哭,都是早已流盡的淚。 他溫柔地擦拭著骨灰罈上的灰與淚,就像當年為意芊細心地擦澡。陳年的灰塵;髒了他的襯衫和臉,此刻他已不是坐在總裁位置,指揮若定的成功男人;整個人生,就在這天涯一角,承載的只有痛入心底的失意和憔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