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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頁     蘭京    


   

  「這是不是你的東西?」

   

  她怔怔眨眼,望著他從門板內拎出的籃子,裡頭盛著各色各樣已完成和半完成的帶子。

   

  「呃,那是我的東西,沒錯。」

   

  「用來幹嘛?」

   

  「打發時間,順便準備以後拿來賣啊。」反正她待在王府的大半時候都很閒,不如為將來回歸到小老百姓生活的生計提早做打算。「這種帶子很好賣。當天氣不好,我和小桂沒法上街賣藝時我就賣這個,很多姑娘大嬸夫人什麼的都會來跟我買。只是編這個很花時間,花樣複雜的帶子一條就可以編掉我一天……」

   

  「你沒事都跑到我這裡——編這個?」

   

  這樣也冒犯到他地盤的尊貴了?「對不起。你秋獵回府的那天發生太多事,我一時忘記帶走才會留在這裡……但是,我絕沒有因此動到你房裡的任何東西。」

   

  他淡淡流露難以察覺的滿意,看得不明所以的齊娃更是緊張。

   

  「我們走吧。」

   

  她一愣。「去哪裡?」

   

  武靈阿回以不悅的斜睨。「你不是說要帶我看你住的地方?」

   

  「喔!對、對!」她興奮地往前引領,繼而又想到什麼地往他門內趕去,卻被他健臂攔腰一擋,不得前進。

   

  「做什麼?大門方向在那裡。」

   

  「我想拿回我那籃……」

   

  「走吧。」

   

  他直接把急聲勸阻的小人兒掛在右臂上,大步而去,留下那籃她在這房內切切等他回來的日日思念,串串情意。

   

  任武靈阿再怎麼博學多聞、遍覽群籍,也沒親眼見識過下層社會的生活。

   

  齊娃住的小豆腐池胡同,門對門,院落連院落。過了門樓,過了雜院,過了各家各戶凌亂堆積的家當,她一路滔滔介紹著,大刺刺地帶他穿越別人家正門,繞往後廂,通過廚房,走往另一處雜院。

   

  旁人不斷投以錯愕與驚異,使勁兒注目一身華服、氣勢英武的俊美男子,俯頭側身地通過重重障礙,跟著秀麗的小人兒前行。

   

  並非他的高大健壯令他不自在,而是一種格格不入的突兀感,讓他飽受詭譎的眼光包圍。

   

  「這裡,快到了!」她欣喜地引領著,努力忽視武靈阿越發緊蹙的眉頭。「那是我娘改嫁後留給我的房子,因為我和小桂兩個人住實在太空了,就分租給別人一起住。不過大家的日子都很辛苦,不一定繳得起房租,而我和小桂掙的錢也滿夠用的,所以——小桂!」

   

  她興奮地叫著衝入雜亂堂屋側的小廂房。

   

  「我一聽裡頭有人在吊嗓子,就知道是你!」

   

  「你怎麼跑回來了?」

   

  「你呢?你為什麼都不回碩王府跟我聯繫?」

   

  小桂一見隨後擠進廂房的巨大人影,立刻繃起敵視的神情。「他來做什麼?」

   

  「我已經告訴武靈阿你是我弟弟的事,一方面想帶他參觀我們的住處,一方面也讓他多瞭解我們的生活。不然老是各說各話,拿不出證據證明彼此的說法,只會愈談誤會愈大。」

   

  「誤會。」小桂一哼,吊眼瞪著武靈阿的孤冷。「人家貝勒爺可從不覺得這其中有什麼誤會,他認為怎樣就是怎樣,和他看法不同的人就叫胡說八道。」

   

  「所以啊,要給他機會去瞭解事情的真相嘛。」她勉強撐住愉悅的神情和聲調,避免火藥味濃重的氣氛一觸即發。「武靈阿,你先坐下休息,我去弄點茶水來,我們三個可以好好聊聊。」

   

  武靈阿蹙緊雙眉冷睇齊娃一邊熱絡招呼,一邊忙碌搬開炕上雜物,好讓他能在破落的小房裡有個地方坐下。

   

  「泡壺君山茶來。」

   

  「啊?」齊娃呆呆笑望他神形淡漠的命令。

   

  他調起俊眼,冷冽以視。「你不是說要弄點茶水來?」

   

  「呃……是啊。」不過她的意思是去隔街小茶館拿一、兩壺人家泡剩不要的淡茶水,但她可不確定那其中還有什麼名貴茶種可供挑選。「君山茶嘛……太普通了,王府裡拿它跟開水似的,你要不要喝點特別的?」

   

  「君山茶。」

   

  齊娃被他疏冷的回應逼得沒辦法,只好趕快跑向老遠的大茶樓試試運氣,留下小桂和武靈阿大眼瞪小眼。

   

  「說吧。」小桂不自在地擺著囂張架式,企圖對抗武靈阿靜靜坐在炕上就散發出的逼人迫力。「你特意支開齊娃,想跟我談什麼?」

   

  「實情。」

   

  「喲,貝勒爺專程前來,就為了逼供這種小事?」他僵硬一呵,努力不被武靈阿的氣勢壓倒。

   

  「我不是以貝勒爺的身份來質問,而是以男人對男人的立場和你談。」

   

  他這句低語攝住小桂向來自認廉價的靈魂。武靈阿將他視做男人,想平等對談?別笑死人了。

   

  「哇,那可真是小的榮幸。」他誇張地大大作了個揖。「像我這種不入流的賤民居然能得貝勒爺如此抬舉,真是感激不盡、感激不盡。」

   

  「你若老是認為自己很賤,你就真的會一路賤下去。你若認為你是個有擔當的男子漢,你也真的會是。」

   

  他始終面無表情,始終輕聲低語,卻重重震撼了小桂的心。

   

  小桂怔怔沉下虛張聲勢的醜態,有些羞漸、有些難堪,又有些充滿鼓舞的振奮力量在他胸中激盪。他是個男子漢——是的,至少他一直渴望被人如此看待,卻在重重挫敗下連自己都開始懷疑他算不算個男人。

   

  「你不是齊娃的親弟弟吧。」

   

  小桂為難地開開合合著小口,想說什麼,又不敢表露。「你問這個做什麼?」

   

  「確定齊娃的身份。」

   

  「那你該去問她才對,問我的事做什麼?」

   

  「只要我確定你不是她親弟弟,我就能確定她是誰。」

   

  「你別說得那麼有把握!」小桂逞強喊道。「你、你沒憑沒據的一下說齊娃是誰誰誰、一下又說我不是誰誰誰。你再有本事,也不能隨便定人身份呀。」

   

  「你要什麼樣的證據,蘇小竇?」

   

  小桂如遭雷亟地僵在原地,雙眼大睜,震愕至極。武靈阿怎麼會知道……那個在他人生中早已消散的名宇?

   

  「我大嫂本姓蘇,嫁入我們碩王府後,舊姓被我們捏造的滿洲家世給掩蓋掉,她大弟蘇大寶也因此歸入滿籍,改名寶欽,可她還有一個以前家境窮困時賣入戲園子的六歲小弟,蘇小竇。他兩年前正式上台唱旦角,聲名大噪,人稱小桂花。我想確定的,就是你的這個身份。」

   

  小桂先前的強勢徹底崩潰,像被人當場扒得一絲不掛般,惶恐而又無處可躲。

   

  「你什麼時候認識齊娃的?」武靈阿冷道。

   

  他戒懼地連咽好幾回喉頭,才勉強發出聲音。「半年前……」

   

  「怎麼認識的?」

   

  「我……唱戲,有很多高官大爺常來捧場。那一天,我們戲班子到某位大爺府裡表演,晚上休息的時候,大爺把我傳到他房裡,我……沒想到他竟然……我後來跟師父們告狀,還以為他們會替我討回公道,可是,卻被他們打了一掌,說我這麼大了,還那麼不懂事……」

   

  「然後你逃出來了?」武靈阿一直語調低沉,不帶任何黏膩的感情。尊重,而且超然,不見任何鄙棄。

   

  「我想死。」小佳瞠著剛烈的大眼,狠瞪著污髒的窗台角,捏緊了身側的衣袍,彷彿那窗角與他有仇,眼眶卻不住掉出串串屈辱。「我是真心喜歡唱戲,也都把我的一切,全投注進去。苦練多年工夫,結果竟被人看做玩物。所以,我……投湖。」

   

  「齊娃救了你?」

   

  「我不知道。」記憶如同他此刻眼前景象,一片模糊。「我醒來時就躺在這裡,還穿著我的戲服……」

   

  從那一刻起,他就決定自己沒有過去,沒有親人,沒有師父。在他最危難的時候,那些人沒一個能救他。唯一割捨不下的,是他至愛又恨極的戲子生涯。

   

  你想不起過去的一切啊?那這樣吧,你就做我妹妹好了。

   

  齊娃當時的親切照料與憨直笑容,對他冷掉的心來說,毫無效用。他陰沉地還她一句:他是男的,便撇過頭去,不屑搭理。直到一個大噴嚏不小心打到他臉側,他才惱怒地起身回瞪,同時愕然看清處境。

   

  喔,你是男的啊……那我們就不能一起脫光衣服裹上這條被子了。

   

  她渾身濕漉地一邊打顫一邊笑。他環視四周,只看到也是一身濕漉的自己,和一條乾癟的破被子。

   

  我是很想趕快泡到熱水桶裡,可是,我沒有熱水,也沒有桶子,只有這條被子。你……哈啾!是客人,你先用好了,等你身體暖和了,再輪我用。

   

  照她那法子,等他暖和了,可能就得找張蓆子替凍僵的她收屍。更何況,頭上紮著白巾的她,健康狀況也不會比他好到哪去。

   

  結果是照他的法子來,拆了正廳裡的神案燒來取暖兼烘乾兩人濕透的唯一衣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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