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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頁     言妍    


  不自覺地,他用最溫柔的聲音說:「不礙事的,還沒到傷筋的地步,我會想辦法不讓它留下痕跡。」

  宗天在清潔止血後,找出幾種藥,又倒又擦的,恨不得一瞬間她就奇跡似的復元。

  經由他熟練的技術,湘文的傷看起來不再那麼可怕了。她這才想起來問:

  「小三子怎麼樣了?」

  「他的情況比你好多了,真正去撞傷地的是你。」宗天想到那驚險的情形,表情又轉為嚴肅的說:「這幾天你最好少走路、少碰水,每天都要到醫院來清理換藥。」

  「那你不是很痛苦嗎?天天都要看到我。」她說。

  「大夫看到病人,怎麼會痛苦呢?」他猛地打住,這話說的也不對,不痛苦,豈不成了快樂?

  湘文沒有察覺到他的語病,還愣愣的等著他說下去。一向能言善辯的宗天,竟也有噤口的時候。

  小三子的母親適時來打破這奇特的沉默。她左向宗天鞠躬,右向湘文道謝,讓他們收拾心情,回復原來秦大夫和范老師的樣子。

  ※  ※  ※

  以後幾天,不等湘文走到對街的醫院,宗天固定每日早晚會來看她的傷口,一會兒粉、一會兒膏的,害得珣美都以為自己嚴重到了斷腿的地步。

  「我只是不希望湘文留下難看的傷疤。」宗天解釋。

  「咦?你什麼時候又開始關心她了?」珣美揚揚眉,好奇地問。

  「她是我的病人。」宗天總是如此回答。

  湘文每次聽到這句話,總會想起湘秀曾經說的「至少病人在他心中還有份量」。他真的對她很細心,使她又感受到曾經有過的關懷與照顧,但他這麼做,是否只是職責的一部份?若她痊癒了,他大概又要回到形同陌路,甚至勢不兩立的情況了吧?

  當他的病人既然是如此幸福,她幾乎希望自己的傷好得慢一些,因為她好喜歡看到那個熱情有禮的宗天。

  逐漸的,小傷結疤消失,大傷也不太需要上藥了,她抱著宗天隨時會停止探視的心理準備,開始過正常的生活。

  到了第十天,她厭倦了只能在教室和廂房兩處活動,見外面閃著陽光的皚皚白雪,便讓音樂課的小朋友出去打雪仗、堆雪球。

  他們追著跑著,還比賽打著松柏樹上的雪堆,一直到下課鈴響,學校放學,還意猶未盡,有幾個孩子甚至一路隨她玩到廂房的院落。

  這一幕恰好被等在長廊的宗天看到。相識以來,他從未見湘文那麼活蹦亂跳,沒有淑女的一面,忍不住氣急敗壞地叫道:「你的腳傷才剛好,你又存心要它裂開嗎?」

  一旁反應快的小朋友,立刻向他投一顆雪球,還大喊:「秦大夫,接招!」

  雪在他的衣服上散開,而湘文不但不收斂,還一臉的樂不可支。

  宗天哼了一聲,捲起衣袖說:「這算什麼功夫?你們應該瞧瞧我少林雪球功的厲害……」

  說時遲那時快,他踩到了石階上的滑冰,結結實實地摔了一跤,頭還撞到了廊柱。

  「宗天!」湘文急忙跑過去:「你還好吧?」

  「小心,別連你們也滑倒了!」宗天撐著身子埋怨說:「你這廊柱,終究是不放過我,總要讓我撞一撞才高興。」

  若非他表情痛苦,額頭有血,湘文還真想笑。這才是真正的宗天,在任何時候,都少不了幽默。

  她和孩子們七手八腳地扶他進廂房,他看也不看地說:「我的手肘腫起來了。」

  他吩咐孩子去外頭拿冰塊,又叫湘文去他的藥箱取薄荷及冰片,一起包在布巾裡,敷在紅腫處。

  「還有額頭部分呢?」她看著那塊凝血處問。

  「灑些生肌粉就可以了。」宗天齜著牙說。

  湘文在找那些瓶罐藥包時,看見小朋友們略帶害怕的臉,忙叫他們快點回家。

  拿出生肌粉,她又看見一個有西洋文的玻璃罐,裡頭有白白的藥膏,她用手揚一場說:「這要不要呢?我記得你給我塗過,又涼又舒服。」

  「不!那是歐洲來的,可珍貴了,任何疤痕都能消除,千萬不可以亂用。」

  他說。「你不正需要嗎?」她問。

  「我是男人,不怕留疤。」他正經地說。

  他自己捨不得用,卻大量擦在她的傷口上,對一個他不喜歡的人,不是有些矛盾嗎?

  她內心有說不出的滋味,恍恍惚惚的,她靠近他,把藥粉輕灑在他受傷之處。

  宗天聞到如蘭的香味,發自她的肌膚氣息,曾是他夢裡之人,曾遙不可及,此刻卻在咫尺。他癡望著她,突然問:「對夏訓之也那麼溫柔嗎?」

  這個名字像一詞響雷,打破了所有的和平靜謐,她轉過身掩飾自己的神情。

  「當然溫柔,他是你丈夫,不是嗎?我這個問題問得太傻了。」宗天自言自語的說,口氣有些苦澀。

  「他人都過世了,請你別再提了好嗎?」湘文受不住地說。

  「他的死,讓你如此傷心嗎?連提一下都痛苦萬分?」他仍執意地說。

  她對夏訓之根本沒印象,怎麼會傷心痛苦呢?有一剎那,她還真想告訴他,她並沒有嫁到夏家。但那麼簡單的話,卻是難以敵齒,因為中間還包括她自己的感情及謊言。

  「你們相愛嗎?他對你好嗎?你們有沒有海誓山盟,明言要做生生世世的夫妻呢?」他的聲音愈來愈尖銳,彷彿成了對彼此的凌遲,「所謂『一夜夫妻百世恩』,你對他的感覺是不是超過對我的呢?」

  「好了!再下去,我們又要吵得不可收拾了。」湘文趁自己還沒崩潰之前,用力打斷他說:「這屋子你待著吧!我先到珣美姊那兒去一下。」

  在地尚未跨出門,宗天已不顧傷口,拉住她說:「湘文,對不起……我又失控了!其實我比你還不願意提到他,只是……只是……」

  她轉頭看他,只見他滿臉的懊惱。他竟然向她道歉?這不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嗎?

  「湘文,」他再一次叫她說:「我一直在想你那晚說的話。我要讓你知道,我並不是那種任性不講理,只管自己感覺的人;更不是心無大志,光顧著兒女情長的沒用男子。只是知己難逢,良伴難尋,有時候『失去』真是很難叫人釋懷。但現在我想通了,對於這件事,我真是太沒有風度了,正如你所說的,我才是那個解鈴之人。」

  湘文太驚訝了,他真是死性不改,又愛一心怪她的宗天嗎?她掙開他的手,喃喃的問:「你不再討厭看到我了嗎?」

  「不!不再討厭了!我們是朋友,你可以到浮山的任何地方,可以回汾陽住,我都不在乎。」他熱切地說:「我就把你當作一般人,兆青的妹妹,過去的一切就煙消雲散,當它不存在,你說好不好呢?」

  湘文應該高興放心,但她一點都不。說什麼「不在乎」、「一般人」、「煙消雲散」,那不是另一種恩斷情絕嗎?此時此刻,她倒希望怨怒還在……

  「湘文,你還不原諒我嗎?看我這幾日盡心盡力地替你療傷,你還不明白我的誠意嗎?」見她不語,他著急的說。

  再也不能靜默了。撇開自己矛盾的心情,她勉強說:「很好,那麼你現在願意回汾陽了吧?」

  「回汾陽?」他皺眉問。

  「珣美姊說,你原本去年十一月就該回家的,但現在都一月了,我一直以為你是因為我住汾陽,才拒絕回去。」她說。

  這話只說對一半,他的確是因為她才拖延返鄉之日,但不是她住汾陽,而是她在浮山。可這些只能藏在心底,他故作輕鬆的說:「你太多心了。我留在浮山,是因為要解開冬蟲夏草之謎。明明是蟲的身體,又能長出草來,不是很奇妙嗎?對了!哪天你可以到我的實驗室看一看。」他說。

  「真的?我真的能去嗎?」她雙眸晶亮,極高興地說。

  「當然,我歡迎都來不及。你應該來見識一下顯微鏡這種東西,它可以觀察到天地間肉眼所看不到之物。正像古人所言,以管窺蠡,蠡中方有乾坤……」

  宗天因她美麗的笑容,忍不住滔滔不絕起來,完全忘了自己的傷痛。

  此時,珣美由學生處得知宗天滑倒的消息,匆匆趕來,恰巧聽見這一套又管又蟲的理論。只見宗天興致勃勃,說得口沫橫飛;湘文則專注入神,一臉的崇拜神情。

  她一直覺得這兩人之間有問題,甚至懷疑過湘文就是那位琉璃草姑娘,如今看來,她的猜測或許不是沒道理。

  唯一令人不解的是,若湘文是宗天的意中人,依他的脾氣,怎麼會眼睜睜地看著她嫁給別人呢?

  而今湘文有了寡婦的身份,論條件,她已不在宗天擇偶的範圍之內,就是珣美有心湊合,也怕成事不足,還得罪了秦家大小,造成彼此都難堪的局面。

  唉!自己的事,可以死活不計;別人的事,就不得不瞻前顧後,看來,一切只有順其自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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