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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頁     言妍    


  那種內外煎熬,極端痛苦,對他的狠絕,也是對她自身的鞭苔。只有嫂嫂的嬰兒能讓她安靜,讓她斷掉一切的妄念,安於未來的命運。

  這一個月來,她形同隱居,甚至聽見宗天的名字,都要躲得遼遠的。今天是端午,龍舟賽有宗天,她自然迴避,情願留守在家,陪著未滿月的嫂嫂和侄兒。

  屋內寂寂靜默,屋外人聲喧嘩。湘文抱著熟睡的嬰孩,由床邊走到門口,再從門口走到床前,小小的空間,一步步地壓抑內心的聲音。

  宗天,宗天,宗天……一聲一足印……

  她以為這一天會一如平常地過去,直到管事的來報,說吳校長來訪。

  湘文忙將侄兒還給嫂子,人來到大廳。

  「我以為會在河口看見你呢!」蘊明說:「來!跟我一塊兒瞧熱鬧去,還有一個人特別想認識你。」

  「是誰?」湘文迷惑地問。

  「是璇芝的好朋友,也是我的學生段珣美。」蘊明微笑地說。

  珣美?是寧姊姊……哦!不,是璇芝口中逃傢俬奔的那位傳奇人物。

  湘文問:「你們查出她的下落了?」

  「說來也巧。年初的時候,牧雍為了做一篇研究到浮山去,結果碰到了季襄,也就是珣美的丈夫,兩人一談,妻子竟是故人,所以就重逢了。」蘊明說。

  「珣美結婚了?是不是嫁給唐老師呢?」湘文又問。

  「就是唐季襄。」蘊明拉著她的手說:「快來吧!我還趕著去看汾河南北岸的冠軍賽呢!」湘文有些遲疑,但蘊明是客,河口又有她耳聞已久的珣美,實在難以拒絕。

  再說,人群熙攘的場面,要錯開宗天,應該很容易吧!

  全城的人都擠到河口看龍舟賽,反倒街上行人稀少,她們穿過小巷弄,隨著歡鬧聲來到汾河畔。

  一波波的群眾,使湘文幾乎看不到河面;耳旁的議論紛紛,也成了嗡嗡鳴響。

  這種大場面,她不必太擔心會撞見宗天了。

  蘊明牽著她的手,前後繞來繞去,快到供茶處,她看到湘秀及慧梅、芙玉那些姑娘會的姊妹們,本想止步不前,但蘊明也停下來,指指她的左方說:

  「那位就是珣美。」

  一個明眸皓齒,有著及肩短髮的女子,聞言回頭。她極甜美活潑,眼眸流轉中閃著慧黠的光采,她一見湘文,便展開笑容說:「先別說!你是湘文,對不對?哇!你和璇芝說的一模一樣,像個精緻易碎的瓷娃娃,而且是上好的白玉瓷。瞧!這皮膚嫩得可以掐出水,眼睛又可以汪出一潭湖來呢!」

  湘文驚訝地看著她,多熱情的人呀!她和璇芝如此不同,一個是太陽,光芒四射;一個是月亮,清明寧靜,但卻都是充滿生命力的女子。

  「珣美姊,你好。」湘文壓下心中的激動,很有禮貌地招呼。

  「可是我沒想到你那麼年輕。」珣美繼續說:「我見過你送璇芝的淺紫裌襖,還有那對鴛鴦繡忱,真比外面繡坊的還要好。」

  「可不是。我家裡最好的襖子旗袍,全是湘文一針一線縫出來的。」蘊明同意地說:「我還很想叫她到隴村學堂來教女紅呢!」

  「我沒有那麼好啦!」湘文被誇得臉紅說:「如果珣美姊不嫌棄的話,我也可以替你做幾件衣棠。」

  「我高興都來不及,怎麼敢嫌呢?」珣美想想又說:「不過,你再三個月就要當新娘了,準備自己的嫁妝都來不及,怎麼好意思再叫你忙我的呢?我心領就是了。」

  珣美的坦誠率直,讓湘文好喜歡。她急急地說:「不!不!一點都不忙!

  呃,這樣好了,我正好裁了一件裌襖,月牙色的,有琉璃草花的結扣,本是打算給璇芝的,不如送給你好了。」

  「月牙色,琉璃草都是我最愛的,可是那原是屬於璇芝的,不太妥當吧?」

  珣美遲疑地說。

  這時,一旁與人聊天的季襄,聽到「琉璃草」三個字,覺得好生耳熟,但一時又想不起在何處聽過。

  珣美替丈夫和湘文做了介紹。

  湘文初見大名鼎鼎的唐季襄,果真是有不同的英姿氣度,與珣美是天生一對。但他那過嚴肅的神情,讓湘文有些害怕。

  她小聲地問候過,又把眼光轉回珣美,就方纔的問題說:「也許這是最好的。璇芝六月底就要隨夫婿到美利堅國,我九月就要去宿州,見面的機會極微小。我一直愁著裌襖送不出去,如今你來了,不是上天的巧妙安排嗎?」

  「你和璇芝身材相當,又情同姊妹,誰穿不都一樣嗎?」蘊明幫腔說。

  「好吧!那我就不客氣囉!沒想到我這趟還是來對了,撿了我們翰林小姐的便宜。」珣美笑著說。

  如雷的歡呼聲打斷她們的談話,原來是冠軍決賽已經開始了。

  季襄幫她們幾位女士找了個居高臨下的位置,湘文可以看到白浪中兩條長長的龍舟,而且一眼就認出坐在首位的宗天。

  他頭纏白巾,身穿白背心白棉褲,襯著肌肉的強壯黝黑,那划槳的奮力,忘我的專注,她都能夠感受到。突然,人聲逝去,藍天渺遠,川流不再,舟不成舟,只有他,無聲無息地在她眼底,傾起身,俯向龍首,伸手向那錦旗……

  那一瞬間,湘文有一種無法言喻的心痛。她彷彿看見濺濕他的河水,他滲出的汗,他出力而扭結的青筋,他內心的渴求……好沉,好重,儘管他摘下錦旗,贏得眾人的瘋狂歡呼,她依然被壓得不能動彈。

  「我們汾陽贏了!」有人高喊著,「汾河南北各城得在咱們普濟寺前,擺三天的流水宴席和唱一個月的戲!」

  湘文站著,總算回復正常的呼吸。她感染不到四方興奮的情緒,只有珣美如陽光般的笑容,能牽引她一些歡愉。

  剛獲勝利的汾陽壯士上岸了,鄉親們紛紛迎上去,但仍不忘讓路給那些送茶送毛巾的姑娘們。

  她先看到克明,由芙玉歡迎;再來是宗天,眾人推過慧梅……湘文的心狠狠地被刺了一下,但,有什麼好難受的?是她選擇了離開他的生命,就沒有權利再介意或眷戀。

  是呀!離開。這繁華盛景不是她該留之地。正當湘文退後一步,宗天卻朝她的方向是來。

  她被釘住了,眼看他逐漸靠近。因為長期的戶外運動,他的斯文在黝黑精壯中消失,雙眼更銳利放肆,加上未理的淡淡鬍鬚,使他整個人變得粗獷,更具力量。

  她所面對的,彷彿是個陌生人,這純然陽剛的男子,使她不敢相信,他曾苦苦懇求,而她竟有能力傷害他。

  宗天的臉上充滿著自信與笑意,直到眼眸觸及她,一切都僵掉暗去。是許久不見的湘文,他像要將她生吞活剝似地瞪視她,不看痛,看了更痛,恍如某種詛咒。

  「真是一場精采的比賽。」季襄讚賞地說。

  「比起師兄的冒險,不過是彫蟲小技而已。」宗天的聲音失去了爽朗。

  原來他們是舊識!湘文忍不住抬頭望了宗天一眼,他的視線捕捉住她,冰冷得叫人打顫。

  「哈!我想到了!」季襄突然拍掌說:「難怪我覺得『琉璃草』似曾聽過,我記得你有這麼一條手帕。」

  「沒用的東西,早丟了。」宗天簡短地說。

  「哦?」季襄察覺出宗天怪異的語調。

  湘文恨不得能插翅飛走,他就要當她是陰霾晦地,當她是一世的冤仇嗎?

  幾個姑娘走過來,包括芙玉及慧梅在內。宗天的態度立刻明顯的改變,回到了原有的談笑自若及翩翩風度。

  湘文難堪得差點掉淚,在進退不得的情況下,是湘秀替她解圍,帶她離開這不屬於她的地方。

  先前清楚的話,此刻都茫然了。活了十七載,湘文第一次明白,拒絕人很痛苦,但被拒絕的滋味更是千百倍的椎心刺骨。

  唯一可讓她安慰的是,他有慧梅,一個可以償替她,帶給他快樂的女子。

  ※  ※  ※

  看完熱鬧,在回隴村之前,蘊明和珣美去范家向湘文道別,季襄則隨宗天上山,去探望守藥圃的德坤。

  一路上。宗天談論依舊,但季襄老覺得他的眉頭深鎖,於是問:「你不太快樂,是不是奉恩堂給你太大的壓力?」

  「行醫永遠不會給我壓力。」宗天淡淡地回答。

  「那還有什麼事呢?這次你的變化太大了,使我不得不過問。」季襄的語氣滿含關心。

  「變化才好呀!人若不變,則是一灘死水,永遠不會有進步。」宗天打哈哈地說。

  這一來,季襄更覺得事有蹊蹺,想再深入探尋,宗天就開始滿嘴的藥草名。到了長長的竹籬前,他更指著滿園的奇花異草說:「忽冬、紫背鹿啣草、賜米草、青箱子、著手香、魚腥草……還有高大的銀杏樹。」

  德坤被聲音引了出來,看見來客便說:「季襄,是你呀!稀客!稀客!」

  「師祖。」季襄恭恭敬敬他稱呼。

  「閉門家中坐,徒孫天上來。這還多虧我那愛收徒弟的兒子。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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