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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頁 言妍 差官長喝一聲,囚車出廣渠門,放眼皆荒茫。 長長的冬季就要來,他們能挨過酷寒的寧古塔嗎? 一聲聲長嚎迸裂而出,連佑宗也哇哇哭著。芮羽站一旁,不免受到感染而垂淚。 「該我們走了!」差點被她們遺忘的士兵說。 大家依依不捨,走幾步便回頭,即使囚車已化成煙塵中的一個小點,仍是心中的劇痛。 芮羽抹乾眼淚,見古寺的斷垣殘壁後走出一匹馬,而馬上的人恰好是她惦念在心的大哥。 「芮羽,我也要走了。」他的臉上沒有微笑。 「大哥,我——」她說不出話。 「別再說了,你有你的想法,我也有我的目標,我們誰也勸不了誰。」顧端宇說:「希望我很快就能在白湖寺看見你。」 「這也是我的希望,你要多保重呀!」芮羽哽咽地說。 他像是再也受不了般揚鞭一揮,往城門急馳而去,然而,只走了幾步,他又回過頭說:「我此去生死難卜,若有不測,請勿哭泣。大丈夫死得其所,你只要向南方灑幾杯酒,就能慰我亡魂。」 他說完,便絕塵而去,只留驚愕的芮羽在原地,心都要碎掉了。 走了!都走了!一個走向北方的冰天雪地,一個走向南方的流血犧牲,也許會永別,但卻連多一份親情,多一刻相聚,都無法擁有呀! 她看著楊夫人和曉音,全成了肝腸寸斷的淚人兒,這是怎麼樣的世界?竟讓骨肉分離至此呢? 穿過一道又一道的城門.越過一座又一座的石橋,她終於又看見沐浴在夕照下的紫禁城,巍巍皇城,令她想起了岱麟。 至少這裡還有岱麟在,有他所在之地,就是她心的歸宿,不再彷徨無依,即使他完全不知情。 她突然想到一首古詩一一此處沒有滔滔長江,倒有一條尊貴的御河。把它稍稍修改,倒滿符合她目前的心境。 芮羽不禁低聲吟唱著—— 君住御河頭,妾住御河尾 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御河水 御河雖不如長江長,但她和岱麟的距離,卻比從長江頭到長江尾還遙遠呀! 第四章 惹禍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 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夜雨,到黃昏點點滴滴。 這次第,怎這個「愁」字了得! ——李清照·聲聲慢 人在適應一個新生活時,第一年大概都是最難,包含芮羽的一干女眷,全被集中安排在極簡陋的院落,出入皆有官兵看守。 她們分到小小的一間房,比囚室大不了許多,四周圍聚的還有很多和她們命運相同的人,白天聽見詛咒,夜裡聽見哭聲,說有多淒涼就有多淒涼,但為了存活下去,所有的恥辱都要和血吞入腹中。 芮羽慢慢才明白,正白旗內分屬龐大,除了親王、郡王、貝勒、貝子——到一般的普通旗人外,中間還有一層伺候的包衣。 包衣即家僕,但地位也比她們這些犯婦高許多,可以頤指氣使,所以她們可以說是奴才的奴才。 她們剛進來時,包衣就來挑年輕乾淨的女孩,送進旗人家或自己家當奴婢,當時不少人都搶著要,因為奴婢的工作比起其他的又好,倘若能安排到格格或者郡主的身邊,說不定還有翻身的機會。 芮羽卻不肯,一方面她是怕離上層的人太近,一方面要顧及楊家婆媳,所以,她還故意將辮子綰成已婚婦女的髻,讓自己看起來顯得蒼老。 最後,她們一家三口,被分到洗衣局。 那黑壓壓,水車不斷響動的空間,真像是一場惡夢。她們必須洗數不清的旗兵衣被,用手搓、用腳踩,在寒冷的冬天,皮膚都凍裂成一條條的血痕。 楊夫人年歲大,曉音身子虛,芮羽常常還必須洗她們的份,但她從不埋怨,只要一望北京城的藍天,想到岱麟,她的心就會沉靜下來,所有的痛苦也都會減輕。 洗完衣服,還要補衣,漢族女子都擅長女紅,但心中有恨時,針腳就會亂,唯有芮羽沉默又細心,每一針都密密實實的,因為她心裡想著,這些軍衣也許有一天會穿到岱麟身上呢! 日子在灰暗中走過來,唯一的歡笑是牙牙學語的小佑宗。 好不容易春天到了,氣溫暖和了河水,洗衣變成比較不虐待人的工作,偶爾她們還可以在牆角看到幾朵花呢! 清明過後兩日,王府傳出喪鐘,靖親王病逝。如山般堆積著的白麻布,一匹匹送來,縫衣局的人不夠,又調洗衣局的人,日夜不停地趕工。 殯喪那天,一早就有位胖婦人從王府出來要人,瞧管理她們的幾個婆子全巴結地喚她馬太太,就知道她來歷不小。我需要有人到王府管針線,要確定孝服不會出紕漏。」馬太太用滿洲話說。 「是!是!」幾個婆子忙在人群中挑選。 馬太太也沒閒著,她那雙利眼掃過眾人一遍,去掉老的、醜的,幾個年輕的,要嘛一臉憔悴,要嘛就一臉喪氣,她眼珠子轉呀轉的,終於看見雙目明澈的芮羽。 「我就要她!她會聽滿洲話嗎?」馬大太指著說。 芮羽跟隨岱麟的兩個月中,曾學過一些日常對話,在婆子們未答之前,她就以滿洲語說:「犯婦會一點。」 「好!你就跟我來吧!」馬太太滿意地說。 芮羽匆匆地隨著她走出院落,穿過幾個胡同,來到一個長長的圍牆,雖是不起眼的偏門,芮羽卻猜出這就是靖親王府,岱麟住的地方。她被要求套上一件白衣,再穿過無數個迴廊,才來到已有誦經聲的大殿。大殿的裡裡外外圍著數百人,卻意外的安靜,自各地前來的官員。親友魚貫祭拜,隊伍似乎永遠沒有減少。 芮羽和幾個婦人在一間小室裡,一件件孝服裂的補、大的改小、小的加大,最後因為時間緊湊,她們乾脆在弔唁的客人身上直接比劃起來。 時過中午,靖王爺的家屬進來再把衣冠整理好,芮羽一眼就看到身為長子的岱麟。 天呀!十個月不見了,他依然神采俊逸,只是遭逢父喪,他眉頭緊皺,鬍鬚未刮,那若有所思的憂戚模樣教芮羽好想安慰他。 不過,她當然不敢,雖然忍不住要替他修正衣帽,但仍刻意遠遠走避,到另一個角落, 她猛地看到賀古揚進來跪下說:「啟稟貝勒爺,芙親王和成親王的馬車已在大門外。」 芮羽閃到柱子後面,一個不穩,差點跌下長廊,儘管岱麟認出她的機率很微小,但她卻無法保證自己是否沉得住氣。她撫住心口,才要回到工作崗位,就看見一個小女孩站在一叢花間哭泣。 「怎麼啦?」芮羽溫柔地用滿洲話問。 「我好餓,他們不給我飯吃。」小女孩哽咽地說。 「也許是大人太忙,忘記了。」芮羽安慰她說。 小女孩大概五歲左右,長得唇紅齒白,令人喜愛,芮羽記得她小時常用歌聲來忘記飢餓,於是便開始唱歌說故事,好引開她的注意力。 沒多久,有人在院子裡喊著:「小格格,蘭格格。」 芮羽忙站起來,見幾個婦人走過來說:「哎呀!小祖宗,你快把我們急昏了!」 「我要聽她唱歌。」小女孩使著性子不肯跟她們走。 「乃!再不乖,你爹要罵人羅!」婦人說。 這句話嚇到了小女孩,她就不再反抗了。芮羽走回縫衣的小室,馬太太突然靠到她身邊問: 「你叫什麼名字?」 「犯婦顧氏。」芮羽用的是「辛者庫」的正式稱呼。 馬太太點了點頭,不再問話。 芮羽繼續縫衣,臉上泛著一股神秘的微笑。她終於見到岱麟了,就近在咫尺,她已經覺得好滿足,好滿足了。 ☆ ☆ ☆ 芮羽再見到岱麟時,是三個月後他承襲王爺爵位的時候。 這期間,芮羽被調到繡花局,在待遇上有了很大的改善,這都要感謝喜歡她認真盡責又有好手藝的馬太太。 等到芮羽的地位站穩後,她就把曉音也提攜上來,楊老太太甚至大部分的時間都留在家裡照顧孫子,如今,她們至少不必再一年四季都泡在那冷冽的水裡洗那些髒衣服了。 「老爺以前常說芮羽命相好,我看也是真的,我們楊家說不定還能靠她逢凶化吉呢!」楊夫人每念一次佛就說。 「我們該靠的是小祖宗。」芮羽逗著快一歲的胖娃娃。 最讓她們興奮的是,楊家的人自寧古塔來了信。楊士謙說,他們度過第一個最困難的冬天,以後就會愈來愈習慣,如今只等皇上開恩,楊家就有東山再起之日。 楊章弘也特別給芮羽寫了幾句話—— 廣渠門一別,倩影長存,斗塊玉貼心,讓我日日如同再造,不畏北大荒之苦寒。 說實在的,楊章洪在她的腦海裡已成模糊的影子,也許因為岱麟的存在太強烈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