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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頁     言妍    


  「無論如何,攸君一定會很難受的,可恨我們又不能幫她……」征豪突然怪自己年紀太小,為什麼他不是十八或二十歲呢?若是那個年紀,他就能保護攸君,名正言順地用強壯的雙臂替她擋去所有的災難和痛苦。

  「征豪,額娘明白你的心,若攸君有禍,我們也絕不會坐視不管的。」芮羽輕拍兒子的肩說。

  芮羽還想到建寧長公主,她與額駙夫妻感情甚篤,要如何承受這重大的打擊呢?同時失去丈夫與兒子,相信沒有幾個女人能受得住,即使是公主之尊也免不了傷痛,更何況奪去她幸福的是自己娘家的人,也算是世間少有的慘事了。

  攸君從小到大沒碰過這麼可怕的事,而一向熱鬧、富麗堂皇的公主府,也整個走了樣,處處陷入不尋常的寂靜中。  當她由靖王府回來,軟轎進入石虎胡同後,立刻就被滿街的士兵嚇到了。是阿瑪和大哥哥獲釋了嗎?  抬轎的人似乎都失去了力氣,攸君好幾次傾斜到一邊,奶大她的姜嬤嬤不斷的對她說:「小格格,別怕、別怕!」  她一下轎,再也沒有許多迎接她的僕人,沿著牆的梧桐樹全靜止不動,天黑壓壓的,整個公主府像是被咒語罩住了一般。  「額娘呢?我要找額娘!」攸君討厭屋內有這麼多的陌生人。  為首的褐衣將領拿著刑部的牌說:「男眷到右廳,女眷到左廳。」  「我要找額娘!」攸君再一次大聲的說。  「官爺,這是我們府裡的小格格,不該和奴僕關在一起的……」姜嬤嬤求情地說。  「這是刑部的命令!」褐衣將領凶著一張臉說。  攸君從一出生,就在府裡受盡眾人的寵愛,向來沒有人敢指使她往哪兒走,只見她無視於那令牌說:「我要回房去!」  「小格格……」褐衣將領擋住她。  攸君雖是個講理的孩子,但一向被溺受,若不順其意,也不會發極大的脾氣,她叫嚷著,「姜嬤嬤,我們走!我還要春棋和珊瑚,我要她們立刻到我房裡來!」

  「官爺,你就通融一下,小格格還是個孩子,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姜嬤嬤又說。  「好吧!好吧!」褐衣將領也受不了攸君的拗執,只好答應。

  一回到房內,她的心仍撲通撲通地直跳,眼前那熟悉的床被帳幔、梳妝台、水晶簾、她養的一對白文鳥……似乎都失去了色彩,因為公主府的戾氣已漫入她美麗的天地。

  春棋和珊瑚被幾名士兵送過來,攸君一見到她們就說:「我額娘呢?」  春棋已哭紅雙眸,她哽咽的說:「小格格一出門,公主就被傳喚入宮了。」  「公主一入宮,這些士兵就拿刀帶棍地闖進來,府裡的長吏和總管全被抓走了,有人說好像是抄家呢!」珊瑚也抽泣地道。  「呸呸呸!什麼抄家?!你別在小格格面前胡亂說話,當心嚇著她,又有一頓皮肉痛。」姜嬤嬤訓斥著。

  但「抄家」二字已深深的印入攸君的心謊,她雖然年幼,但還有一雙耳朵會聽,從去年秋天起,皇上就對他們公主府的人非常生氣,因為她那遠在雲南的祖父吳三桂,竟然發動叛變與大清朝廷為敵。

  說實在的,她見祖父的次數屈指可數,別說沒有感情,就連長相也不太清楚。她一落地,接觸的都是額娘這一邊的人,所以,她雖姓吳,但感覺更像是姓愛新覺羅的滿族人。

  至於阿瑪和大哥哥有沒有參與祖父的叛變,攸君並不清楚,她只知道府裡來來往往的份了十分複雜,秘密的聚會特別多,多到額娘都會生氣,屢次和阿瑪大吵大鬧。  可他倆還在嘔氣時,阿瑪就先被請入刑部了。  再來是大哥哥,攸君曾偷偷問他是怎麼一回事?他一反調侃的態度,很正經對她說:「沒事!我們只是要爭取我們該得的權益,那是朝廷欠我們吳家的。」

  接下來,額娘不斷的在宮中進出,早先,她總是白著臉、噙著淚回來,半晌不吭一聲;後來又有了笑容,說是吳三桂看在彼此是兒女姻親的份上,願意和朝廷談和。  談和不就表示沒事,阿瑪和大哥哥會回家,一切又會恢復常態嗎?  攸君還不懂大人複雜的世界,她坐在窗前,看著愈來愈黑的天空,雨又漸漸地落下,花兒一朵一朵地被打到台階上,落葉殘紅亂成一片。  吳攸君……無憂君,她向來如她的名字般無憂地慮,然而,在這一天之內,她突然體悟到李清照那首「聲聲慢」中的淒涼意味。  守著窗兒,獨白怎生得黑!  梧桐更是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  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她雖然才十二歲,但內心的恐懼,一點兒也不比大人少呀!

  天全黑了,府裡不似平日,沒有巡夜的守衛,沒有往來的嬤嬤、奴僕,沒有處處點燃的燈光,四周靜得猶如老天扣下了一個大蓋子,把一切都遮掩住了。  唯有雨聲,滴滴落落地打在葉上,令人覺得心慌。  刑部的人讓廚房送飯來,吃過飯後,仍等不回額娘,畢竟還年幼的攸君,就在熒熒的燭光中,恍惚地睡去。  但她睡得並不安穩,腦中還充滿各種聲音,內心也佈滿疑懼,像是人好疲累,但魂仍清醒,姜嬤嬤她們低聲的話語,一句句地隱約傳來。  「據說咱們這公主府本來就不吉利。」春棋說:「它在明崇禎時候,住的是一個叫周延儒的宰相,他在這裡自盡,還死了不少妻妾,冤氣可深啦!」  「當初就有人對額駙爺說過,可他就不信這個邪!」姜嬤嬤說:「他那人目中無鬼神,膽大包天,我就猜遲早會出事的。」

  「我聽管家婆婆的丫頭說,去年初,咱們後院石井的那塊地,幾次出現狐仙,去問卜都說是災禍,公主還為此和額駙爺鬧,額駙爺回說是婦人之見,一點都不予理會……」珊瑚也說出自己的聽聞。

  自盡、冤氣、凶邪、狐仙、災禍……這些詞,在這特黑、特陰的夜裡,形成了某種詭異的氛圍。  攸君眨眨眼,在一片灰濛濛中,她彷彿看到兩個白影子朝她走來,飄飄地不似人,簷下的雨滴滴落落的,竟是鮮紅色的血……  是噩夢!攸君想要尖叫,遠處卻傳來巨響,像山崩地裂般,驚得人彷彿要魂飛魄散。  姜嬤嬤要去查看,卻被門外的士兵阻止。  攸君下了床,用命令的口吻說:「這是公主府,沒有人可以擋本格格!」  她往前面的大廳沖,士兵們也不敢去抓她,姜嬤嬤、春棋和珊瑚又拿斗篷又拿紙傘地跟在後面。  果真是有事發生了!平日絕少開的中門,此刻竟大敞著,兩具漆黑透亮的棺材就放置在大廳前方。  姜嬤嬤倒提一口氣,驚慌地把攸君往懷中攬,「格格,你別看!」  攸君是嚇壞了,但她隨即想,這棺木裡的人又是誰?它們往公主府送,表示是公主府的人嗎……  突然,外面響起急亂的馬車聲,聲音幾乎還未止歇,入宮一日的建寧長公主便由中門跌爬地奔進來,直到來到兩具棺木前,她瞪大眼睛,一副要昏厥的樣子。  送棺木回來的刑部官員恭謹地說:「公主,額駙爺和大阿哥已在今日寅時就刑,請節哀順變。」  「不——」長公主淒厲地發出一聲長嚎,在這靜夜裡更教人不忍卒聽。  她衝到棺木前,扯開覆住的白布,看見那緊閉眼的屍身,一邊一個,都是她至愛的人。  她再也忍不住內心的劇痛,大哭地說:「蒼天呀!我的夫、我的子,你們罪不及死呀!為什麼要如此狠心,為什麼要趕盡殺絕……」

  這二十一年的婚姻,就如一場夢,全部化為烏有。建寧長公主想到這幾個月來所受的人情冷暖,以往愛護她的人,全都轉過身去,連皇額娘也不例外,她求呀求的,哭著求、跪著求,皇額娘竟只是丟給她一句——

  「你和額駙爺日日同床共枕,世霖又是你的骨中肉,你竟連他們要造反也不知道?你管不了他們也就罷了,總不能當個又瞎又聾的糊塗人吧?!」

  吳應熊和漢人來往過密的事,她早就知道,但他是個極愛熱鬧的人,身在舉目無親的京城,總不能連交朋友的權利也沒有吧?還有……世霖,和他父親一個脾氣,根本還是個孩子,又懂什麼造反呢?

  他們全都是為朋友所累、為吳三桂所累,沒道理要他們犧牲生命吧?!還說什麼為留全屍,只絞不斬,可惡不仁的朝廷,竟讓一個二十一歲的孩子來殺他的姑丈和表弟,就只因為他是皇上嗎?

  建寧長公主哭得聲嘶力竭,心中忿忿不平,撫著棺大喊,「蒼天呀!先皇明鑒呀!這是您當年給女兒許的婚姻呀!那時,我不想嫁給應熊,是您逼我嫁,嫁了之後,現在又硬被逼得當寡婦……您不該替我作主嗎?您在天之靈能心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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