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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頁     言妍    


  第七章

  掙扎

  十二闌干和笑憑,  風露生寒,  人在蓮花頂。  睡重不知殘酒醒,  紅簾幾度啼鴉瞑。

  ——吳文英·蝶戀花

  康熙二十年,春末,蘇州河畔。

  晴朗的天氣下,一艘畫舫緩緩地穿過河面,舫上是精緻的飛宇樓台,盤貨頂及柱旁都有雕椅可坐,一度席渣簾深深垂著,一看就知道是官家的氣派,戴坐的多半是某大官員的內眷。

  朵朵春花飛過,在幾座小橋外,一大片地曬滿了染色的巾布,有紅、有黃、有藍,在這絲綢之鄉的蘇州,是個極普遍的景觀。  驀地,幾聲狗吠,巾布如浪般翻滾起來,紅遮住藍,藍壓蓋黃,一個人從中竄出,引起了幾個染工的抗議追打。  「兄弟們,對不起啦!」這位冒失鬼說。  「該死的!急著要去投胎呀!」有人叫罵。  這的確是比投胎還重要的事啊!張寅青急忙趕著路,橋連著橋,一心還想著方纔的消息──清廷竟然派人來接走了攸君!

  從今年一月,鄭經病死的消息傳來後,張寅青便奉命與姐夫許得耀過海去看究竟。結果才一下船,就聽見能幹的長子鄭克獎為人所襲殺,陰謀者立了方十二歲的鄭克爽,政事混亂到令人失望的局面。

  陳永華的女兒自殺,鄭家地位最高的董太妃鬱積成疾,而滯留在台灣的明朝宗室寧靖王則搖頭對他們說:「唉!奈何天寬海闊,到頭來,還是沒有立足之地,現在只有備好自己與家人的棺木,做殉國之打算了。」

  顧端宇和許得耀原本就與陳永華友好,以致張寅青一行人一去,便處處受到監視,連要進一步談合作都很困難,最後又只好跨海而回。  從舟山百來,他們又在紹興逗留,向無名和尚及張潛略微報告來龍去脈。

  「大周的吳世蟠逃入雲南,西南戰事快結束,清廷的軍隊已在東南沿海佈局,準備全力對付台灣。」張寅青說:「寧靖王之意,是要我們保住江南、江北已建立起的秘密勢力,不必趟這淌渾水,以免與之俱亡。」

  無名和尚看著天地會的文件,念著上面的幾句話:「人心已渙散,復明者,乃如復九世之仇;有仇者,民族乃不絕。」  「九世之仇?那我們有生之年,是看不到大明復興了?」張潛問。  「幸好你已經結婚生子,替我們大明帝國傳個後代,總會等到那一天的。」無名和尚說。

  「滿清乃荑蠻族,無典章也無制度,根本無法持久。」顧端宇說:「我父執輩的宿儒,雖立志不出仕,但也不反對門生任職清廷。他們認為,滿人依賴漢人愈多,到時要顛覆清廷也愈容易。」

  「這就是載舟之水,亦能覆舟的道理。」許得耀點點頭說。  張寅青面對長輩們,自然只有聆聽教誨的份,但他人雖在紹興,心卻一直留在蘇州,他已經三個月沒見到攸君了!  從去年夏末白衣庵那一夜起,他不是夜訪攸君,就是攸君到拓安鎮來。

  夜訪其實是不妥的,如果被人發現,有損攸君的名節,況且,夜深人靜時,兩情纏綣,若不是有很強的自制力,很容易發生出軌之事,所以,攸君總是禁止他來。  然而,不高的牆,幾乎沒有防備的庵,加上牆內有他一心惦念的人,腳就不知不覺的常往蘇州的方向跑。  攸君到拓安鎮做客時,見了面,又是另一種不同的滋味。

  阿絢的漢姓單用一個「羅」字,攸君便是羅家的遠親,在眾人之前,張寅青待她客氣又冷淡,只有在轉瞬之間,以眼神交流,沒有人懷疑他們的愛是如此熾烈。

  比較令人討厭的是十四歲的漢亭,見到攸君,就兩眼發亮,有事沒事就表現出那不成熟的魅力,一會兒像大男孩般糾纏她,一會兒又以為自己是男人般的愛慕她,也不想想他下巴的鬍子還沒長出來呢!

  他只恨自己和攸君間還有太多的障礙,感情不能公開,沒有辦法大聲說:「攸君是我的!」  今年,他們在討論西南的局勢時,張寅青就擔心清廷會來要人了,卻沒想到他仍然慢了一步,沒和攸君道別就讓她回北京,他怎麼也放不下這顆心的!  那織造衛門派出的畫舫就在兩條橋外,張寅青加緊步伐,險些撞翻一個書畫攤,更沒注意到一列轎隊。  「寅青!」轎中有個麗服的婦人探出頭喊他。  他其實並沒聽真切,直到一匹馬橫在他面前,他頭一抬,赫然是一身馬裝的漢亭。  「師兄,你急著要去哪兒呀?」漢亭問。  「碼頭有事!」張寅青搪塞著,眼看畫舫愈走愈遠。  「叵是要送攸君過江北的事,阿官都打點了。」阿絢在橋裡說。  「攸君怎麼會突然要回北京呢?」張寅青盡量維持平靜問。  「是織造衛門領著宮中的密旨來的。」阿絢說:「據說,靖王府的征豪貝勒還到江北親自迎接,非常慎重其事的,攸君總算達成回家的心願了!」  「攸君很高興嗎?」張寅青心中百味雜陳地問。  「當然,都迫不及待了!」漢亭說。

  張寅青瞪了師凝一眼,心情更顯沉重。在幾乎匆忙又無禮地告別後,他繼續沿著蘇州河前進,但畫舫早已不見蹤影,不過,他很清楚江北的閘口,在他沒見到攸君之前,沒有任何一條船能夠通過!

  這梅林閘口,攸君來過一次,那是去年秋天的花船會,所有的舟舫都搭著各式花棚,妝點不同色彩的絲綢,聚集在河中破浪前進。  千帆林立的景象,攸君見過,但都是帶著殺戮的戰船,不似蘇州河上花船的美。  當她把這個想法告訴張寅青時,他回答,「若我們把這些花繃拿下,立刻就是戰船,能直攻江寧,你信不信?」  攸君不得不信,因為她知道顧端宇有個漕幫,而河舟工人以張寅青馬首是瞻,是一股大清皇帝也鞭長莫及的力量。  不過,花船會仍是她生命中少數極美的回憶。白畫,絲綢飄飄,花葉飛舞,如蓬萊仙境;入夜後,舟船點燈,浮蕩河面,排有各式隊形,更是神秘精彩。  而那美,最主要是有張寅青與她共賞。  如今她又來到梅林閘口,由湘簾望出去,是平日的繁盛景象,而她將回到北京,但她卻已三個月沒有張寅青的消息了。  急急的是歸心,依依的卻是離愁,倘若此去再難想見,張寅青會如何?她又會如何?  她好希望陳圓圓能在她身旁,但她曾說:「我的身份與你不同,還是迴避些好。」  另外,她要面對的還有征豪,七年不見,不知昔日的俊美少年現在變成什麼樣子了?  太多太多的事,使原本堅強的她,也感到無法確定的脆弱。  「開第一道閘!」外頭有嘹亮的聲音喊著。  水流不同了,攸君站了起來,由弦窗往外看,一艘有士兵守立的大船靠在北岸,船身上印個「靖」字,想必來自靖王府。

  二十二歲的征豪已完全脫去稚氣,俊秀的臉上帶了幾分陽剛,但那眼神及微笑,仍是他與生俱來的溫文爾雅,在那一瞬間,攸君突然想起他的舊時模樣,清清楚楚,彷彿記憶不曾喪失過。

  「攸君!」征豪跨兩步迎接她,毫不隱藏他快樂的心境。  「征……貝勒爺!」攸君及時改了稱呼。  征豪也感到幾許尷尬地說:「我還是習慣你叫我征哥哥。」  「我們都長大了。」她大方地說。

  「是呀!七年了,我以為仗永遠打不完,我也永遠見不到你。」征豪說:「一有人由西南回來,我就會打聽你的下落,直到今年初,才有你到蘇州的消息。」  「我額娘……」她忍不住問。  「建寧姑姑好可憐,三藩亂事再不結束,她恐怕就撐不下去了,而你是她唯一的希望。」  這一說,攸君的心便酸酸地揪痛起來。  畫舫慢慢駛離,征豪正要再敘離情,就有人走過來說:「啟稟貝勒爺,第二道閘門出了問題,船不能開。」  「怎麼會呢?」征豪皺著眉頭說。  他將攸君安頓在最好的艙房內,立刻出去解決麻煩。  攸君坐在雕著花鳥和鋪著錦緞的床上,一切恍如在夢中,這條船很快就要送她回到久違的過去。  有腳步聲傳來,攸君以為是服侍的丫鬟,人方坐正,卻見一身工人打扮的張寅青出現,她驚喜地叫一聲。  「你要不告而別就回北京嗎?」他一來便提出控訴。  「你明知道不會!」攸君見他風塵僕僕,又一臉焦慮憔悴,心疼地說:「即使我必須離開,我的心也都永遠留在你這一邊。」  「是嗎?回到富麗堂皇的公主府,又有風度翩翩的貝勒爺,你還會記得空有一腔豪情的我嗎?」他的心焦使他亂了方寸,也口不擇言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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