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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頁 言妍 「伯母,很抱歉,我沒見到哲彥。我昨天碰見哲夫兄,才曉得哲彥尚未歸,我也很訝異。但現今大陸十分亂,哲彥一定有他的理由。」紀仁設法安慰說:「像我,滯留北平,船票都買不到。日本戰敗,國民政府忙接收,後來還是台灣人自己團結奔走才能返鄉,否則不知還要等多久呢!」 「哲彥只要能平安回來,等再久都可以。就怕他有什麼差錯……」玉滿說著,眼眶都紅了。 「據我所知,哲彥一切都好,或許過兩日他就到家了吧!」紀仁說。 「但願如此。不過看到你,我也好歡喜。難得重逢,今天一定要好好請你吃一頓。」玉滿說。 紀仁推辭不下,只好接受。他留在大廳和哲夫、玉滿繼續聊,其它人都到後面去準備晚餐。 阿枝嫂在寬慧死後,因病請辭。家裡一時請不到人,三餐打理就由秀子自願包攬。今天因為紀仁到來,惜梅心情大好,主動去幫忙料理。 秀子對她感激笑著,她一樣冷淡不睬。 太陽偏西,後院已是一片陰影,惜梅出來收衣服。她剛拿下幾件嬰兒袍子,紀仁就出現在竹竿的另一邊。 「此情此景讓我想起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你正在曬許多漂亮鮮艷的枕巾簾布,有一塊還飛到相思樹上,我甚至記得上面繡的是鴛鴦圖案。」他微笑說。 那是六年前的事了,曾令她惱恨不已。如今憶起的卻是新添的哀愁,她歎口氣說:「我那時是急著保護那些繡布,誰知也是白費力氣,寬慧姊死之前全鉸得一乾二淨,真應了那句人亡物亡的話了。」 「我聽哲夫兄說了。哲夫嫂還那麼年輕,真叫人感慨生命之無常呀!」紀仁說。 「這與無常沒有關係,她是傷心而死的。」她忍不住說。 「傷心而死?」紀仁不解。 「大哥沒說他在外頭和秀子生下兒子,又娶她為妾的事嗎?」她問。 「沒有……真的嗎?」他一臉驚訝:「怎麼可能?哲夫兄和秀子……」 「這就叫知人知面不知心!」她仍感悲憤:「寬慧姊也真太傻了。要是我,才不會把命都賠上呢!」 「哦,那你會怎麼做?」他好奇地問。 「我一樣自自在在地過活,活他個長命百歲。若其無法忍,就離緣一條路,命比什麼都重要呢!」她說。 「你還是那個好強的惜梅。」他笑著說:「你這番話使我想到在大陸碰到的一些新女性,為了事業而搞家庭革命。不料我回到台灣這個保守的鄉下小鎮,竟也聽到這些言論。怪的是,出自你的口,我居然一點也不訝異!」 他說了一大篇,惜梅只聽進其中兩句,她不由得問:「新女性?看樣子你一本京都版的『邱氏物語』還不夠,現在又多個北平版的了?」 「你怎麼想到這一層了……」 他話未說完,昭雲抱著剛睡完午覺的兒子出現,一來便插嘴說:「紀仁哥一向眼光很高,對女性別有心得。我倒想聽北平版和京都版的『邱氏物語』有何不同?」 「別忘了,還有台北版的。」惜梅調皮說。 「你們兩個還是嘴巴不饒人。」紀仁反應極快說:「什麼京都版、北平版、台北版,我看都不如秀裡版的精采動人。」 「喂,紀仁哥還想佔我們這些已婚太太的便宜呢!」昭雲止不住笑。 「不敢。都是惜梅先引起的,我不過是努力防禦而已。」他一本正經說。 「你一開起玩笑,誰說得過你?」惜梅拿起衣物說:「你們聊吧!我得進去忙了。」 嘴裡是譴責,臉上卻帶笑。惜梅已經許久沒那麼快樂了,她的整顆心都似要飛揚起來。 她的好心情一直到紀仁告辭,家人都安寢了,還不斷持續著。 她睡不著,坐在美麗的月色中,望著那灑了一層光輝的神秘森林。 她又把信念一遍,再讀相思簽。 長相思,短相思,任是枝葉成灰亦相思……。既是成了灰也難相忘,那活著不是時時刻刻都掛念心中嗎? 她對哲彥又有了信心,不管他有什麼遲歸或不來信的理由,她都能諒解。 睡前,她又想到紀仁。見了他,一切等待的空虛情緒都沒有了。真奇怪,他又不是她什麼人,為何要興奮至此,管他呢!難得歡笑,何妨放縱自己,好好享受與他重逢的快樂吧! 九月哲夫央求惜梅陪他去一趟台北談生意,她最初不肯,還諷刺他一番。後來見他愁眉不展,又憶起寬慧臨終交代「照顧哲夫」,才勉強答應。 這句話就表示寬慧在死前已原諒哲夫,但惜梅偏偏不說。她只強調寬慧如何剪繡布、燒書信、不見面,把一個大大的「恨」字放在哲夫面前,讓他沒好日子過,也讓秀子不能如願以償坐上寬慧的位置。 但有時候,她也挺同情哲夫的。 火車到了台北城,惜梅就發現氣氛的不同。日本已退出,戰爭的破壞仍在。被炸毀一角的總督府,在夕陽下立著,有牛車緩緩駛過,散發出一種改朝換代的蒼茫。 「國民政府要把它改為博物館。」哲夫說。 新政府有新作為。惜梅後來才明白那些不同來自外省人。他們音調難懂,生活習慣各異,雖是同文同種,卻有不少差距。比如他們不會穿著木屐在街上跑來跑去。 哲夫生意的範圍仍在大稻埕,但以前的小店面已毀於炮火,他的合夥人在附近租了間日式房子,暫時棲身。 第二天黃昏,紀仁就穿過玄關前的幾叢蘆葦敲她的木隔窗,喊一聲她的名字,又進來輕叩紙門。 惜梅正在楊榻米的矮木桌上寫字,見了他便說:「你的消息可真靈通。」 「哲夫兄一早就去我們茶行。」他左看右看:「快收拾一下,到我家去住吧!二樓房間還替你留著呢!」 「為什麼?我在這裡很好呀!」她不動。 「這裡人來人往很雜,你一個女孩子,總不太方便。我媽也很歡迎你,叫我快來接人呢!」他催著她。 「跟你媽說謝謝吧!我來是幫大哥處理一些瑣事,還是就近一點好。況且也不過住個幾天,搬來移去還真麻煩呢!」她說。 「附近的環境看看,我總不放心。」他坐下來說。 「你又替誰不放心?哲彥嗎?省了你的朋友之義吧。」她笑他說。 「我已經沒有朋友之義可言了。」他低低一句,見她滿臉疑惑,苦笑說:「我一直沒機會跟你說對不起,我沒能把你的話傳給哲彥,實在有負重托。」 「我又沒怪你。戰爭期間叫你去傳話,本就是不可能的任務,我從沒有當真呢!」她說。 「四年前哲彥要我帶話,我沒有處理好;兩年前你要我傳話,又是失敗。到今天,哲彥仍不知道你已入黃家門等待他,你不覺得我有責任嗎?」紀仁說。 「這怎麼關你的事?」惜梅不想再提哲彥,便轉個話題說:「你這人好像沒事做,天天管人閒事呢!」 「我怎麼會沒事?我剛從醫院忙回來。」他說。 「你正式上班了?」惜梅開心問。 「我在北平醫院一年多的經驗幫助很大,也算過了見習生涯,現在是個真正的醫師了。」他說。 「失敬,失敬!」她說:「對了,上次你不是說有人請你去搞政務嗎?」 「光復一年來,政壇風氣始終混亂,我怕自己年輕氣盛,無法圓融,所以就辭謝了。」他說:「其實我最景仰欽佩的是孫中山先生。國家有難,他挺身而出;國家太平了,他就功成身退,繼續以醫術救人。現在不正是我懸壺濟世最好的時機嗎?」 「你說得真好,我都恨不得自己是男兒身,可以志在四方了。」惜梅讚賞說。 「我可不願意。」他冒出一句,然後說:「我每次和你一說話就忘了正事。你既不肯搬來,晚餐肯賞光吧?哲夫兄已經在我家等了。」 「你怎麼不早說!」她匆忙起身說。 果然這一談,天色都黑了,只留西邊幾抹殘霞隱微亮著。 她換衣整妝,加上去邱家的一段路程,別人恐怕都要猜測他們兩個人做什麼去了,竟拖了那麼久! 戰前的港町,戰後改成貴德街,是大陸青海省的縣名。 邱家經一番修整復原,又回到以往高朋滿座的情況。 當晚酒席就擺三桌,有很多地方名士,故人耆老在場,談政治及理念,說台灣人、阿山仔及半山仔。 惜梅才知道,阿山仔指大陸人,半山仔是由大陸回來的台籍人士。 在座的女士並不多,除了忙進忙出的邱夫人素珍和大兒媳外,還有一、兩位太太。此外就是一個和惜梅差不多年紀的女孩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