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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言妍    


  「招惹?你是說利用吧?」他逼近她說:「我們利用黃家,由另一個角度來看,黃家不等於也在利用我們嗎?你們利用我姑姑生下兩個子嗣,利用她照顧你生病的父親和祖母。你憑良心說,黃家有哪個媳婦像她這樣任勞任怨、委曲求全的?再說我,我是受你父親恩德,但我何嘗不是戰戰兢兢、小心翼翼在做?他栽培我難道真是為我?他也不過是為了保住黃記,等你弟弟長大而已!」

  他真是個詭辯人才,可以把黑的說成白的,敏貞幾乎要從他的角度看事情了。突然,他手捏住她的下巴,望進她的眼裡,那種唐突無禮,讓她初萌的心情飛散了!

  「看著我,仔細看看我,你從小叫到大的紹遠哥。我肯做肯學、聰明上進,儀表也堂堂,你父親欣賞我,敏月喜歡我,他們要買,我為了換取前途,為何不賣?」他不讓她轉頭,聲音漸漸低沉瘠痞,「你現在清楚了嗎?這就是真實的人生,我非娶黃家的女兒不可!你若痛恨我和敏月結婚,何不你自己嫁給我來拯救她呢?」

  「你卑鄙無恥下流!」她沒想到他會說出這種嘔心至極的話,一時找不出更毒辣的字眼來罵他,氣憤之下,只有掄著拳頭往他身上打,像一隻發狂的小母獅。

  他擋著她雨點般的攻擊,兩手扣住她的臂膀,用力一帶,她整個人貼在他身上,纖腰被牢牢定著,動彈不得。她尚末回過神,他的頭就俯下來吻住她的唇,那熱熱的氣和冰冷刺人的胡碴,那肌膚與肌膚的觸碰,那氣味和慾望的探索和相尋,恍如一道道電流,擊遍她全身。

  像壓抑多年般,如火山的爆發,她無法抗拒,他也不能鬆手,只有在她柔軟的唇上一次又一次纏綿輾轉。

  突然,遠處有聲音傳來,有人在叫紹遠的名字。

  他彷彿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般驚恐地放開她,眼神依然狂野。她更是又羞又恨,巴不得立刻死去,以抹掉方纔的記憶和一切。

  她無法再多留一秒,推開他的阻擋就跑出去,穿過竹林、溪邊、斜坡、小徑。

  「敏貞!」他叫著。

  她一直跑一直跑,超過她任何百米的紀錄,直到聽不見他的呼喊為止。

  到了金盞花叢她才哭出來,悲泣聲在無人的林間低低迴盪著。她搖搖晃晃走著,像受了重傷的人,視線總是模糊一片。

  她擦淚,輕撫仍然痛楚的手臂、手腕,就是不敢去碰嘴唇。那裡依舊留著他的氣味和痕跡,她怕一碰,他又要從某處蹦出來嚇唬她,使她崩潰。

  她很努力地走著,一步挨著一步,不讓自己在看到樹王之前倒下來。

  天色暗下來,外面隱隱傳來吃飯談笑聲。敏貞很想假裝一切正常,但又不想見到紹遠,所以藉口不舒服,把自己關在房內。

  她一向使性子慣了,大家都見怪不怪,不過玉滿說了一句,「大過年的,又哪裡不高興了?」

  敏月在門外關心地問了兩句,紹遠也停下來過,他沒有說話,但她可以感覺到他的腳步聲。

  她在床上躺了許久,腦袋裡仍亂糟糟的一團,只有數不清的小黑點在瞎撞著,把她原先設定的世界快撞裂了。

  紹遠的話是撞得最猛烈的一個,她想到他那曾被她嘲笑的醜陋大腳,令人掩鼻的髒破衣服,那似永遠吃不飽的神情。

  她當然知道什麼叫貧窮,惠珍繳不出學費在哭;惠珍的便當裡只有一塊煎麵餅。但是,她都從很遠、很事不關己的角度來看,絲毫無法體會那種生存的壓力與殘酷。

  她只曉得為母親哭和恨,卻不曾真正睜眼去看人生。是否每個人一落地就有屬於自己的劫難要承受呢?

  不!她不該同情紹遠,不能誤陷敵人陣營,不能被他收買去。他竟敢對她大膽無禮,還有什麼事做不出來呢?

  沒錯,他出身貧困,沒有人阻止他力爭上游,但也不能用他憤世嫉俗的觀點去踐踏別人呀!看看他如何玩弄她們,偷了姊姊的心,還要來輕薄妹妹,不就視她們兩個為任意宰割的羔羊嗎?

  整個晚上,她就在這種矛盾痛苦的心態下反覆煎熬著,理不清的思緒使血液不斷奔向腦部,有幾次都令她的心猛跳著,喘不過氣來。

  更深人靜,幽幽的口琴聲又在冷風中徘徊,持續的曲調比往日更憂鬱,愁腸百結,彷彿是由內心的最黯微處吐露出來的。

  她不要再聽了!那如泣如訴的音符不斷地提醒她下午發生的事,他的吻、他的擁抱都在樂聲中漫遊著。

  她用棉被蓋住頭,雙手遮住耳朵,想要將一切隔絕在外。突然,一個氣岔到,痛癢感直下胸腔,她用力一咳,但刺激更大,一連串的猛咳持續襲來。

  她跳下床,知道自己氣喘病發作了,幾乎沒有呼吸的空間;已經兩年了,以為遠離的舊疾,竟說來就來!

  找不到擴大呼吸道的藥,她試著點燃油燈,但火光總是明瞭又滅。在急急的哮喘中她摸向門口,想要求救,門才一開,紹遠就衝了進來。

  只一眼他就明白怎麼一回事,他看過敏貞發病,也幫忙過她。他動作迅速地點燈,再找出由日本買來的擴張器;因久不用,不知藏在哪個角落,他竟也能兩三下翻到。

  敏貞搖搖罐子,大口一吸,整個氣管頓時暢通,臉也不再漲得通紅變形。

  「你感覺舒服了些嗎?」紹遠擔心地問。

  差點窒息的痛苦一遠,所有的現實又回來。燈影幢幢中,看他距離那麼近,中午兩人接觸的恐慌和暖昧、麻麻的感覺一起爬上心頭,她想退後,卻虛弱地往前一倒,紹遠為接住她,身體一傾,把桌上的一堆書齊掃落地,發出不小的聲響。

  混亂中,他抱住了她,牆上的影子重疊在一起,像極了親密的戀人。

  走廊傳來快速的腳歲聲,當敏月來到妹妹的臥房時,就看到這兩人相擁的一幕。

  「你們……你們……」敏月張著嘴,錯愕地說不出話來。

  敏貞仍在調著發病後的鼻息,她轉頭望著姊姊的表情,忽然驚覺她和紹遠的姿勢所帶來的聯想,她極力要推開他,卻手腳發軟,他依然堅定地支撐她。

  敏月的臉慢慢轉為厭惡、憤怒、痛苦和鄙夷,這給了敏貞一個瞬間的念頭,這不是一個機會嗎?可以阻止一切,她在尚末考慮完全之前,就脫口而出:「紹遠哥對我不規矩,他到我房裡欺負我……。」

  火光猛搖,敏貞被自己的話嚇到,腦中一片空白。紹遠猛地放開她,她還踉蹌一下,更像受害人。

  又一陣紛沓雜亂,哲夫和秀子也聞聲趕來,他們看見這三人對峙,表情都十分怪異,就直覺事情並不單純。

  「你們三更半夜不睡,在這裡乒乒乓乓的,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哲夫拉著臨時披上的外套問。

  「敏貞說……紹遠哥……到她房裡……對她不規矩……」回答的是敏月,她的聲音顫抖,斷斷續續,如承受著極大的震撼,血淚都梗在喉頭。

  「什麼?」秀子張大眼,嘴巴張合幾次才說:「紹遠對敏貞……這怎麼可能?天塌了也不可能……」

  哲夫也楞了好幾秒,看著彼此距離並不遠的兩個年輕人。敏貞面色雪白,雙手擰絞,彷彿受了驚嚇;紹遠全身僵硬,一雙眼瞪著她,神情複雜難解,但沒有一點做了壞事被當場抓到的狼狽及羞愧。

  「不!我不相信紹遠會做這種糊塗事。」哲夫厲聲對著小女兒說:「敏貞,這是關乎名譽操守的大事,你可不能隨便拿來開玩笑,你說實話,到底是發生什麼事?」

  哲夫與其說責問,不如說是怒罵,令敏貞更無法把所有的事連貫起來,場面已是完全失去控制了。

  「紹遠,你說!你為什麼到敏貞的房間來?你一定有個理由,你說呀!」哲夫見敏貞死硬著嘴,遂又轉向紹遠。

  屋內靜得連一根針落地都可以聽見。敏貞感到胸口和太陽穴都痛,血液似再也流不動了,手腳冰冷得難受。她在等,等紹遠張口說出真相,說她氣喘病發……反正她也不是沒有誣賴過他,再多一次又何妨?只求他快說,說完了,她就可以好好安靜休息了。

  「你說話呀!」秀子沉不住氣,過去推侄子一把。

  紹遠將目光由敏貞身上移開,看著地上,啞著聲說:「敏貞說的是事實,一切都是我的錯。我很抱歉,我明天一早就搬出黃家。」他的話有如--顆炸彈般,把每個人都炸呆了,包括敏貞在內。

  紹遠說完就跨步離去,秀子伸手抓住他,狂亂地說:「你騙我,對不對?我把你從小看到大,知道你多麼正經老實,絕不會做這種荒唐夭壽的事……」

  秀子臉一轉,看到擴張器,眼睛一亮,如逢救星般的說:「我明白了,是敏貞氣喘病發作,紹遠在隔壁聽見了,跑來幫忙,只是誤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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