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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頁     言妍    


  敏貞走到繡架前,心煩意亂地說:「他們為什麼不當我死了就算了?難道我一輩子不現身,敏月就一輩子不嫁人嗎?我不相信!」

  「你怎麼可以說這種話呢?他們愛你,死是他們最不願想到的字眼,你為什麼不試著體會他們的心情呢?」紹遠無奈地說:「我懂得那種滋味,所以有好兒次都忍不住要吐露你的下落……」

  「你不可以,你答應過的!」她瞪著他說。

  「對你的承諾,我沒有一刻敢忘。事實上,我也是很自私的,不願再冒被你怨恨的險,也捨不得放棄我們之間難得的和平相處。」他說,「只是,你到底什麼時候才會準備好呢?」

  「我真的不知道。我寧可保持現在的狀況,我好怕一旦回秀裡,又會回到過去作繭自縛的我,讓每個人都痛苦不堪,你懂嗎?」她語氣裡有著懼意。

  「不管我懂不懂,向來只有接受的份,不是嗎?」他說完又在袋子中翻找一陣,拿出一樣東西,「我的口琴,你有一次問我還吹不吹,我今天就特別帶來了。」

  「我記得你老吹些悲涼的調子。」她說。

  「其實我最早學的都是快樂的曲子。」他說著便吹起「王老先生有塊田」、「火雞跑到菜園裡」的輕快民謠,還加了些滑稽的伴奏。

  敏貞忍不住跟著唱出聲,他看到她高興,就把口琴遞過去說:「送給你!」

  她很訝異,他的表情彷彿又回到小時候送她草蚱蜢、竹蜻蜓的紹遠。

  她輕輕搖頭說:「我又不會,你送給我做什麼?」

  「你離家以後,我就沒再吹過,你是我唯一的聽眾,放在你這裡不是最恰當嗎?」他解釋說。

  她只好接過來,第一次審視那銀白身的袖珍口琴,上面還刻了幾個日本字。

  「這是小學老師中村先生回日本前送我的。」他說,「他也是我的口琴啟蒙老師。」

  「這不是很珍貴嗎?」她又有些猶豫。

  「我送你的東西雖然不值什麼,但都是珍貴的。」他意有所指的說,接著又在袋子裡拿出一疊書,「這是讓你準備明年家專考試用的,下次我還會帶一批來。」

  「天呀!你差不多把家當都裝來了,你家人不會覺得奇怪嗎?」她翻著書說。

  「他們是很納悶,尤其看我沒有以前回得勤快,一回去又坐不住地想來台北,就懷疑我交了女朋友,還吵著要跟來看呢!」他很正經地說。

  「真的?那你千萬別再來這裡了!」她緊張地說。

  「嚇你的!看你臉部白了。」他笑一笑,眼神突然變得嚴肅說:「高智泉來找我,說你選擇了我,還恭喜我得到你,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敏貞的臉一下子由白轉紅,整個人尷尬極了。她本以為如此愉快的談話,可以蒙過智泉這一關,沒想到紹遠來個先禮後兵,降低她的戒心,再冷不防一問,害她連做無辜狀都沒有機會。

  她原可像從前一樣,踞傲地把頭一偏,冷冷地不理不睬,反正他也不會相逼,但她不忍破壞兩人目前的新關係,只有簡單地說出實情。

  「你也知道,高智泉一直對我表示好感,我曾委婉拒絕,但他總不死心,」所以我情急之下,只好拿你當擋箭牌。」她不安地說:「我這樣『利用』你,你不會生氣吧?」

  「只是『利用』嗎?」他看著她問,「我卻是當真的,我多麼希望你能親口告訴我,你是屬於我的。」

  「你不該說這種話,你明知道那不是真的!」她急了起來,只差沒有跳腳。

  「為什麼不是真的?因為我沒有資格嗎?」他仍不放鬆,「你還是把我當成一個奴僕,可以隨便『利用』,完全不顧我的立場和感覺,對不對?」

  剛才氣氛還好好的,一提到這件事就不對勁了。她本來以為他會一笑置之,結果卻碰到兩人的痛處。既是她先犯規,想板下臉孔也太遲了,只好故作委屈說:「我真的沒有那個意思,我把你當成朋友。以為你會願意幫忙,為什麼要扯得這麼複雜呢?」

  「有你在,事情永遠不會單純的。」不等她辯駁,他又說:「昨天高智泉一來,就大聲宣揚對你的愛,然後以你的保護者自居,自以為是地警告我,若我對不起你,他一定不會饒過我。有好幾次我真想叫他滾一邊去!他有什麼資格?我認識你已經十七年了,要談保護、論靠山的是我,不是他!」

  「我真的沒想到他會去找你,你為什麼不把它當作一個笑話,過後就忘掉了呢?」她想結束這個話題。

  「一個笑話?我和高智泉卻都非常的認真!」他盯著她,若有所思地說:「事實上,你玩的每個遊戲,我都全力以赴地配合,你不認為現在是聽聽我的感覺的時候嗎?」

  敏貞有預感,他又要去撥散他們之間的濃霧,而且這次還帶著眩目炙人的萬道金光。剛才她就不該放低姿態,應以平日的任性耍賴來擋掉危機。

  為了保護她的安全堡壘,她仍再做最後的努力,「紹遠哥,我們不要再說了,好不好?」

  「你不願意聽嗎?但我卻再也忍不下去了!」他閃避她的眼光說:「我昨晚一夜沒睡,今天也什麼事都做不好。我一直在想,我並不氣高智泉,我對他反而是又嫉妒又羨慕,因為雖然你拒絕了他,但他至少可以公開地表達對你的愛意,理直氣壯地說出他對你的關懷!為什麼我就不行呢?為什麼我就要被迫隱藏自己的感情,壓抑內心的渴求,連一句我愛你都不能說、不敢說呢?」

  她沒料到他會如此直接坦白,嚇得往後退一步。往日所極力平撫的痛苦糾葛,又瞬間潮湧,她激動地說:「不要和我談愛!你根本不愛任何人!你的眼中只有財富地位,你的感情渴求都是冰冷的野心企圖,你怎麼敢大言不慚的說愛呢?」

  他渾身僵硬,雙拳緊握,敏貞可由他臉上的肌肉,看出他極力地自我克制。

  死寂的幾秒鐘後,他發出一聲長歎,說:「敏貞,你要永遠把自己困在成見和仇恨之中嗎?你就是不肯張開雙眼來看清事實,你到底在怕什麼呢?」

  「我什麼都不怕,我說的就是事實。」她的心快速跳著,「你不是親口說過,你要脫離貧窮,追求財富地位嗎?你還因此要娶我姊姊;沒有我,你們早就結婚了!你還敢說我這是成見和仇恨?」

  「我到現在仍然認為追求更好的生活並沒錯。」他的自制力在一點一滴流失,「至於敏月,我答應娶她全是不得已的,而且訂親到結婚起碼還有兩年的時間,我總會想到避開的方法。結果聰明的你先出了奇招,我不是不顧家人的指責,堅持你的說辭嗎?難道你還看不出來,我真正愛的是你、想娶的是你,而不是敏月嗎?」

  她覺得自己快崩潰了,他想盡辦法要摧毀她的孤傲、隔離、平靜,讓一切無所遁形,不能立足。

  她顫抖地說:「不!你只是要騙我回去!敏月不要你了,所以你只好來找我,你以為我會笨到去相信你的虛情假意嗎?」

  「是我不要敏月!」他由喉間迸出這句話來,「你走後她就回來了,大家們相信我是清白無辜的,要娶敏月成為黃家女婿,我信手即可拈來;但我沒有,因為我自始至終只愛你一個人!」

  「我不信!你是個編謊言的高手,可以把死的說成活的,我就是不能相信!」她又孩子氣地捂起耳朵,執拗狂亂地說。

  「敏貞,你到底要我怎麼做?我己經在你面前把心剖開,你還要我如何證明?」他開始失去冷靜,眼中儘是憤怒沮喪,「事實上,我的心早就剖了許多年了,因為你而挨罵受罰不說,還受盡你的奚落嘲弄,若不是因為愛你,我怎麼能忍受?有時我甚至懷疑,你根本就明白我的愛,所以才敢無止盡地利用我、折磨我!」

  她再一次往後退,身體撞到繡架。這樣的控訴狠狠地刺向她內心最柔弱赤裸的部分,刀劍出鞘、直逼而來,她連一聲痛都來不及叫!

  「還有,你曾經正視自己的感情嗎?」他繼續殘忍地說:「為什麼你對別人客氣,就偏愛找我的麻煩?為什麼總要把我整得倉皇狼狽,你才快樂?是不是因為你根本就在乎我,對我也有不敢承認的愛?」

  她彷彿又回到景平裡的那個午後,面對同樣瘋狂失控的紹遠,他揭掉了她的面具、盔甲,廢去她的刁鑽蠻橫,只剩一個毫無防範、任憑宰割、極端脆弱的無助女孩。

  在他強力的逼視下,她被迫吐出不成句子的幾個字:「沒有愛……我和你,除了恨,什麼都沒有……」

  「不要再逃避了!沒有愛,恨怎麼會那麼深呢?我知道那種愛恨交織的感覺,如在天堂,也如在地獄!」他啞著聲,激切地說:「敏貞,看著我,看看我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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