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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頁 言妍 說也奇怪,一旦隨了意,他的內心不再蠢動,那曾無法壓抑的勃發,也在溫柔的擺盪中,隱到湖上的樹影濃霧之後了。 他,很快的睡著了,什麼都沒發生。 君琇睜開眼睛,她現在訓練到初曦一透就醒來。但今早不太一樣,被窩特別暖熱舒適,彷彿夢的深處,有一個金色的太陽。她再向太陽靠近,碰到了堅實的身體及刺人的胡碴……。 啊!不對!君琇猛地坐了起來,寒意猛竄。 徐平也同時坐起,一臉尷尬和不自在。 「對不起。」他先說話。 她記起自己昨夜的邀請,不禁羞紅了臉。 突然,外面揚起了喊叫聲,徐平忙跳下床穿衣褲,火速地跑出去看,君琇也跟在後面。 原來昨晚一夜暴雨,荒霧溪漲了起來,泥沙滾滾,水橫奔亂流,不但衝垮獨木橋,也淹上廣場及部分的產業道路。 「我到山上三年,還是第一次看到這種景象。」老杜皺眉說。 「太奇啦!一條小小的溪,一下就變成黃果樹大瀑布。」老洪說:「我跑遍大江南北還沒見過。」 那是因為台灣山高道短,來陣驟雨,就會如此。君琇想,但她沒有說。 徐平走進水裡,望向上游,君琇跟一步,他馬上說: 「你站遠一點,不要過來。」 幾個男人在溪旁走,雨雖停歇,但山頭的雲仍大陣勢地揮著,天空是化不開的凝重,林中的霧都跌落地面。 徐平傾耳聽著,眉頭愈來愈深,他的表情令君琇注意到四周奇怪的寂靜,除了水聲,什麼都沒有;沒有蟲鳴、沒有鳥叫,甚至連狗都不吠了。 遠遠有轟隆聲,像滾雷,又不像…… 忽然徐平一聲大叫:「山洪,快逃!」 他向她狂奔而來,她只來得及看到那滔天般的黃泥水斷樹折根,恍若一頭恐怖嗷嘯的猛獸舞爪駭跳著。 他拉著她的手,往木屋跑。跑到一半,撞到了美珠。 「天呀!小芳在溪裡,她要被沖走了!」 原來剛才大人們在看情況時,美珠三歲的女兒在沒人留意下搖擺過去,結果洪水來了,大人逃散,她卻不懂避開,只愣愣站在水中。 說時遲那時快,徐平放開君琇的手,衝向溪邊,直直和挾沙帶石、千軍萬馬的大水撞個正著。君琇眼睜睜地看著他像泥塑人般,毫無掙扎地就被沖走,連一隻手都看不見! 她驚呆了,一切發生太快,她眼未眨,他就消失了! 眾人全瘋狂地沿水邊跑,但哪快得過來勢洶洶的洪水呢?! 他不會死,他不能死!君琇帶頭跑著一臉恐懼驚惶,內心是一聲聲悲絕的呼喚! 「徐平!」她在溪畔淒厲地喊著,「徐平———。」 「小芳!」美珠哭叫著。 大水茫茫,君琇喊了一遍又一遍,她不甘心!他不能死!他還那麼年輕,像山一樣強壯,總是樂觀開朗,是她長久陰霾生活中的一道曙光,他怎麼就這樣走了呢? 她的腳再載不動她,心也拒絕再負荷,她就跪在水裡叫他的名字,有幾個太太過來扶她。 「讓男人去找,我們先回宿舍等吧。」有人說。 「不!我要在這裡等!」她哭著說。 像地老天荒,惡夢中的惡夢,不止的黑暗。 偏偏山頂的烏雲漸散,太陽露出一點邊,照亮了大地。她恨那種亮,因為她正在不見天日的地獄中受煎熬。 大家都看到的,就沒有人敢提「凶多吉少」四個字。 望眼欲穿,終於看到老林氣喘吁吁叫著; 「找到了,找到了,都還活著!」 謝天謝地!君琇和美珠抱在一起又哭又笑。 「小芳吐了幾口水就醒來,哭著叫媽媽,可能嚇到了。小徐情況就嚴重些,他撞到頭,腿又刺到尖木,血流不止,老杜趕去開車,準備送他到碧山醫療站。」 「這種路況,車能開嗎?」阿招問丈夫。 「不能開也得開!」老林說。 「我也去!」君琇急急說。 大家用疑問的眼光看她。 「我是他太太呀!」這次她語調中帶著絕對的堅持。 ※ ※ ※ 巡迴醫療的醫生就住在衛生站內,一大清早,被急急的敲門聲吵醒,猶惺忪著眼。他穿著睡衣,直接披上白袍,幫徐平處理頭及腳上的傷口。 君琇心緊緊揪著,方才在路上徐平已濕紅了好幾條毛巾白布,臉上血色盡失,一直在昏迷中。她一輩子沒見過那麼多血,卻也來不及害怕。 「腳上傷口還好,需要縫幾針。頭上的就要看看有沒有腦震盪了。」醫生說: 「你們最好馬上他去台南的醫院,這裡的設備不夠。」 「好。」老杜說:「我們現在就載他去。」 血止了,徐平慢慢恢復意識。 「阿素……」君琇很慶幸自己跟來了。 「阿素……」他看著她,露出無力的笑容說:「我很好,你別害怕。……我不希望嚇你,又讓你受刺激。」 君琇眼淚奪眶而出。他這人,都傷成這樣了,還擔心她受到驚嚇! 剎那間,她突然醒悟,原來她愛上他了!在他捨身救小芳,生死不知時,她那樣呼天搶地的哭著,若不是愛他、在乎他,怎會害怕失去他呢? 君琇一路沉默,內心卻紛亂一片。怎麼會?他們兩個是完全不同世界的人呀! 她,大學畢業;他,中學程度。她,本省女孩;他,外省軍人。她,都市小姐;他,伐木工人。若三個月前,有人告訴她,她會受上這樣的一個人,她死也不會相信。 但那感覺如此清楚浮在她心上。她一向拘謹保守,因為怕父親,對其他男人都保持距離,甚至自己的兄弟,連玩笑話都不曾有過。 但對徐平,她說很容易全然的放鬆。認識第二天就與他同床。在逐漸熟稔中,她的語言舉止愈來愈大膽,有時幾乎到了挑逗的地步。她從不知自己有那麼「不莊重」的一面,但她就忍不住。 若不是愛上他,又如何能解釋呢? 但,他絕不是她該愛上的人呀! 在車上,徐平一直握著她的手,她想放開,他卻不肯。彷彿觸踫她,可以讓他止痛似的。 到了醫院,徐平被推進急診室,縫傷口,檢查腦部。等忙完一切,已是黃昏,好漫長的一天呀。 在普通病房,徐平差不多恢復原狀,但醫生希望他住院一天,以防萬一。 「老杜,你先帶阿素回去,明天再來接我就行了。」徐平說。 「你真沒問題嗎?!」老杜此刻才敢大聲說話,「今天早上大家都嚇掉魂了。 我一直沒機會說,謝謝你救小芳的命,她真是有福氣,遇見你這貴人。」 「小芳還好嗎?我記得有聽見她的哭聲。」徐平說。 「很好!很好!就嚥了幾口水。」老杜說:「沒有人相信你還能活著,而且還救到小芳,那水可真猛呀!」 「老杜,我什麼都不行,泳技可是一流的。」徐平笑著說:「這點水,算什麼呢!」 「還說大話。一秒都不到,就被沖得無影無蹤了。」君琇一旁說。 「我是故意的,這叫隨波逐流,你懂嗎?」徐平笑容更大,「我是看準方向找小芳的。好了,天色不早了,要回山上就要快些。」 「我留下來。」君琇說。 「你行嗎?小徐恐怕顧不了你。」老杜提出質疑。 她正想反駁,徐平搶先一步說: 「她要留,就由她吧!」 老杜走後,兩人對視頗不自然。好在其它病床很熱鬧,說話聲填補了新環境中的適應空白。 「今天真謝謝你一路陪我來。」徐平說。 「我名義上是你太太,不來行嗎?」君琇故意說。 「你又急又哭的,也是因為名義嗎?」他笑著說。 「總要做個樣子呀!」她偏不讓他得意,又說:「匆忙下山,什麼都沒帶,我去買點吃穿的東西,你要什麼呢?」 「你行嗎?」他用了方才老杜的話,說:「台南是大城,人多車多,馬路複雜,萬一迷路怎麼辦?」 「我說過多少次,我不是你想像的傻瓜!」她說。 「好吧!就在醫院周圍,千萬別跑遠了!」他勉強答應,「給你一小時,否則我會拄著枴杖去找你。」 她有點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愛上他了。她自幼錦衣玉食,生活溫飽,卻在家族的爾虞我詐中長大,即使是母親,前幾年當少奶奶,後幾年失心瘋,都不曾百分之百把心放在她身上過。徐平是第一個在意她每個舉動的人。 醫院門口,有一些三輪車伕在聊天。賣擔仔面的小販亮起燈泡,幾個客人坐在矮竹椅上熱呼呼吃著。 南台灣的九月,天空澄淨,入夜地上仍殘留秋老虎的餘溫。台南的人車沒有台北多,熱鬧的街頭,感覺還是空蕩蕩的。 君琇在百貨行買了需要的東西,經過雜貨店又買了一份報紙,發現離福嫂的住處並不遠。難得來台南,應該趁機報平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