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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頁 謝上薰 梁員外生得好忠厚相貌,待人亦和氣有禮。 「賢昆仲回來得正好,」他笑著招呼衛紫衣和秦寶寶。「我正愁不知揀哪樣好,你們打江南來,眼光想必不同,幫我出點主意可好?」 他們不明原因,只有先往桌上瞧,一個個首飾盒全掀了蓋,有赤金的、金包銀的、金包銅的各類金鐵、項煉、耳墜、戒指,還有幾件玉器。 「這個金包銅的戒指和釵子,我意思是留幾件起來,留給家裡的小廝娶親用,也算主僕一場。」他神清氣閒,十分從容。「這娶媳婦嘛,當然選用赤金的才體面,另外加幾件金包銀的留做平日使用,免得人家說我們奢華。」 「員外要娶媳婦?」兩人都感意外。 「正是。」梁員外歎了口氣。「兒子大了不由爹娘,他說喜歡誰就非娶誰不可,稍不如意便離家出走,乾脆早備聘禮,成全他們算了。唉,有時想想,養兒育女到後來,反而落個沒意思!」 寶寶湊興的欣賞那些金飾玉環,論手工比大城市略粗,花樣也較差,沒有太多種可供選擇,不過,同樣是迎娶村裡的姑娘,邱鳳女和她爹必然滿意。 他順手揀幾樣比較好的,她若戴在頭上陪夫君到外地去,也不至被城裡人取笑為土包子,林林總總選了十來樣,擱在一旁供梁員外參考。衛紫衣冷眼旁觀再不會差,寶寶每挑出一樣梁員外的右眼皮便跳一下,顯得此人心裡想的不如他嘴巴說的那樣大方漂亮,可能寶寶全揀些好的,他反而嫌貴了。 「寶寶,別妨礙員外辦事,我們回房去。」他畢竟世故,把寶寶帶開,梁員外瞧寶寶年紀小,又是男孩,衛紫衣也不像慣處胭粉陣的人,八成看不出好壞,所以請他們挑。 回到失去主人的書房,衛紫衣才把道理說給寶寶聽。 「全是一群怪麻騷,一臉黑芝麻偏偏最死愛面子。」 「你罵人的話翻新了!?」他感覺新鮮。「打哪兒學的?!」 「忘了。」寶寶吐吐小舌,知道衛紫衣不愛他說粗話。「人家說鄉下人心思單純,我瞧也不見得,心眼兒挺多的。」 「村野俚人生活單純是真的,一年到頭為了給全家人吃三頓飽飯就需忙早忙晚,大概也沒多餘的心思去想歪主意。」 「也對。』寶寶一挑眉尖,笑道:「這梁家莊裡外自然是以梁員外最大,村裡的人有糾紛也都請他排解,算是極為體面的人,比不得鄉野村夫。可是說到底,他心存忠厚、思想開通,不但原諒梁晚星和邱鳳女,還打算成全他們。」 衛紫衣嗯了一聲,心內另有盤算。梁員外假使如寶寶所言,那是最好,雖然說如此表現出人意料之外,總算化解了一場悲劇,含笑收場,自是最美。然而,他少年闖蕩江湖,閱歷繁雜多廣,以他之所見所聞,最保守、最守舊的地方,不是繁華都城,也非窮鄉僻壤,而是像梁家莊這種自成一個小社會的村莊,為了自保,往往發展出一套用來約束自己人的村規。 比方江南有許多以養蠶為生的村莊,為了收成好,唯恐得罪蠶花娘娘、蠶花五聖,從古到今慢慢演生出一些封閉的禁忌,如在這期間家裡以外的人不准進入蠶房,或夫妻不許行房等等,若有誰家的蠶養壞了,那等於成了白虎星,不許到別家去串門子。 還有一些道德嚴謹不容絲毫侵犯的地方,對付像梁晚星、邱鳳女這等通姦的男女,往往動用私刑,以警惕後人。私刑的範圍極廣,有沉江、放水流、活活燒死、當眾投環吊死……仁慈些的便趕出村子,永世不得還鄉。 難道梁家莊沒有一套自己的村規嗎? 「大哥,你癡想半日,在想些什麼?」 衛紫衣也不瞞他,直抒心中所想。寶寶聽了,心頭閃過一絲迷們,一雙如水瞳翦眨了眨,驀然想起二件往事,連連點頭。 「對,對。就像我淪落江南之時,肚子餓得咕嚕直響,想用幾個銅錢換兩塊麵餅吃,那戶農家死也不肯,是何道理?」 「可憐的寶寶,原來你是餓瘦的。」拉起他一隻細瘦小手,果然像沒吃飽。 「不,不。」寶寶怕他一聲令下,強迫進補,連忙道:「後來在公爵府裡吃得很好,唐蠡在廚房裡當二等頭頭,手藝當真不壞,三餐之外又加兩頓點心。」 衛紫衣自然感激。「使毒世家的公子竟身懷易牙妙技,真的想不到。」 「也虧得他有這一手,才能混進府中,騙到一個老婆。」 「這也是一招險棋,所幸『楚國公』並不追究。」 「府裡美女如雲,多一個不稀奇,少一個不關痛癢。而且我瞧他怪得很,不愛活生生的大美女,反而對著一張畫像發癡。」寶寶心裡怪怪的,只因那幅畫後來經他細觀,不似他爹的畫風筆法。 衛紫衣在船上聽他提過,有千百種念頭也不敢直陳,怕寶寶多心,只告訴他最不傷人的一種可能性:「大概他少年時曾因緣巧合看見過你母親,就此一見鍾情,無奈羅敷自有夫,愈是得不到的愈在意,繪下圖形以解相思。」 寶寶很自然的接受丁。「真是想不開的人,有這種兒子,難怪他老娘發急,設下百花宴,明擺著要他挑一個當老婆。」 衛紫農笑了笑撇開去,避免寶寶再生疑念,到時他一個倒轉馬頭,又溜回江南找仇炎之問明白,可不知會生出什麼事來。 等吃過午飯,寶寶不學村裡的父老午睡一下,也毋需忙農事,且出門在外要他傚法衛紫衣端坐書房讀書,他不落跑才怪,首先,便從梁家開始探險。 裡裡外外都跑遍了,平常得很,就像一般鄉間的富戶,比小門小戶的農家講究些,除了主人住的正房、耳房,也有長工、奴婢住的通鋪;廚房也大得多,且遠離正廳,有騾房,騾子和一堆如山的柴火擠一間,騾房旁邊是磨坊,有許多農具也擱放在這裡;還有很大的曬場,有地客可貯藏美酒、干料、冬糧,只不知地窖的人口在哪裡,當然也不讓參觀,萬一來者是土匪的探子怎麼辦? 「真小,比不上爵府一個小花園。怎麼同樣做人,居住的空間卻差那麼多?」寶寶想不通是何道理,也就不去想了。 走出梁家,在通路上,見一人一騎大老遠馳騁而來,惹得一群村童跟在馬後跑,因為在村裡,馬很稀罕,騎過馬的數不出幾個。 那人勒住韁繩,停在寶寶身前五步,翻身下馬,見了個禮。 「戰平,你可到了,有沒有帶玫瑰松子糖來?」 戰平好生洩氣,這小主子一見面就問糖吃。 「有,帶了。」解下一個鞍袋,摸出一包鼓鼓的東西遞給他。 秦寶寶揮揮手。「你去吧!大哥在梁員外家等你。」等戰平一走,馬上解開防水的油紙,現出一個竹編的盒子,打開來,哇,滿滿一盒子的玫瑰松子糖,他心喜,馬上取一顆火嘴,嗯,愈嚼愈有滋味。 這戰平寡言寡語,瞧著便知不是好親近的人,一旦處久了,才見他的好,又忠心又細心。換了馬泰,不會記得替他帶糖。 吃著吃著,有幾個較小的孩子便圍在他四周;看他吃糖看得流口水。 「要不要吃?」寶寶坐在石頭上,把手平伸出去一點,讓小孩自行取糖吃,擺明要吃自便,不吃拉倒。便有大膽的小男孩身先士卒,吃過後大叫好吃,不一會兒,一盒玫瑰松子糖便教人搶光光,還有抓一把五、六顆的,說要拿回去給寡母吃看看。 「你叫什麼名字?」寶寶看他不過七、八歲,沒爹的孩子真可憐,穿著補丁的褲子,瞧著比其他孩子破爛些。 「我叫小狗子。」 「你家是種田,還是管林場?」 小狗子不答,一個大些的孩子代他回答:「他爹死了三年,家裡沒有人幹活,梁老爺可憐他們,就讓陳寡婦到他家做一份工,好養活小狗子。」難怪小狗子自卑,做佃戶好歹也一家人獨門獨戶,強過做長工、做僕傭,頂上無片瓦、腳下無寸土可供成家立業,一輩子沒出頭機會。後來聽說小狗子家有一間祖傳的草房,梁老爺也答應等他長大,自有一些地給地耕種,寶寶心裡才好過些,不過,陳寡婦一個月才能回家兩次看兒子,小狗子托給族叔看管,心裡又惻測然, 寶寶尋思:「梁員外做事欠妥當。要撫孤恤貧怎不讓他們母子住一起?一個孩子和母親睡一起,又佔不了三尺地。」轉念又想:「也許是陳寡婦不要,怕兒子帶進去幫忙幹活,到時梁員外要留下他做長工,反而難以推托。」 只是,他也無心去深思,這裡只是他過路的地方,也許一輩子就來這一次。這裡的生活,村民的喜樂與悲苦,都不與他身相關,除了同情與能力範圍內的義助之外,總像隔著戲棚看人演出生活點滴,不能夠溶入其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