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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頁     席絹    


  「你是在將日本侵華史算到我頭上嗎?你的王競堯又尊敬女人多少?是性格,不是民族性。說我老倒是真的戳中要害。他知道你是如此牙尖嘴利嗎?」

  她不語,她不會在任何人面前談論王競堯。何況,他們之間,往往一個眼神即可心領神會,沒有她多舌的餘地。她也……不敢。或者還有更多原因使她面對王競堯時是緘默,唯一的對話往往是惹怒他或被他逼迫出情緒的時候。

  小林東旭傾身向她,雙手扶住椅子的兩旁,與她面孔相距寸許間。

  「女人都喜歡我的吻。」

  她沒有迴避,直直的看他,他身上某種壓迫人的特質與王競堯是相似的。

  「他允許你吻他的女人嗎?」

  「一旦他知道是你,也許會殺了我。」他又更接近了些。

  「為了測試你的魅力不惜一死?」

  他的唇已強勢印上她的,以他的灼熱企圖使她像別的女人一般癱軟。

  但,一分鐘過去了。她沒有,冰冷的唇依然冰冷;黑眸閃動冷淡無波,然後,她輕輕推開二人的距離。

  「沒有用,如果你永遠比不過他霸氣與狂掠的本事,那麼,你永遠也震動不了我。」

  「那你為何沒有拒絕!?」他口氣有些急促,不知是挫敗還是其他──?

  何憐幽起身,將披肩披好,看了看玻璃外的細雨,再回頭看他

  「我只是想知道他的吻與別人的吻對我而言有何不同,尤其你這麼出色的男人。原來──真的是不同的。你比較紳士,而他──」他會強迫吻到她回應、身體發熱為止,甚至不惜讓她唇瓣紅腫泛血絲。小林東旭在紳士的外表下,不夠狂野。沒有多說什麼,以笑代替心中的想法,飄飄忽忽的走出溫室。

  他跟了出來,問道:

  「或者,你愛上他,所以其他男人皆乏味?」

  「或者。如果那能令你好過的話。」她沒回頭,走入主屋之中。

  ※  ※  ※

  王競堯在十二月底結婚了。

  這個消息是宮本瑞子告訴她的。

  昨夜,一向不打照面的兩人在她喝了酒又哭又笑的拍門中,何憐幽讓那個涕淚縱橫、不復美貌、不顧醜態的女人進房。

  一進門,她即緊緊抓住他雙臂,形狀狼狽的嘲她嘶吼道:「他結婚了!他要了一個別人要他娶的女人,不是你也不是我,他真的不要我了!是不是因為我的身體污穢了?所以他不再要我?」

  何憐幽扶她坐在沙發中,心下有些不安;她沒看過心碎到歇斯底里並且醺酒的女人。更大的不安是……她口中的「他」是誰?也許,她是明白的,除了王競堯還有誰?他娶了黃順伶是不是?可是她卻沒有行為上激動的反應,是否該哭得嘶聲腸斷才能代表對他的在意掛心呢?還是她當真是不在意的?

  「為什麼你不哭?為什麼你一點反應都沒有?他給了你所有的注目與疼愛,你的心是什麼做的?你跟本不愛他,為什麼又要搶走他?!如果沒有你,我會在這裡等他一生一世,等他來日本時偶爾的垂青。你沒有心!」宮本瑞子向來溫順的眼神如今是一片血絲與狂亂!

  哭了就能代表誰愛誰比較多嗎?一如當初母親以柔腸寸斷的姿態搏得全天下人的同情,使得她「賣女兒」的事件淡化了「賣」,強化了犧牲與偉大,加上無助的不得已。那像她這種不曾以強烈情緒表態的人,即使深受傷害也被當成無關緊要,不值注目了。

  「你明白,情婦就是情婦,與他娶不娶正室無關。而他要不要你,也無關於我的出現與否。你期望什麼?受重視的情婦總有一天熬成正室嗎?我一向安守我的身份,不當自己是正妻人選。那麼,如今他娶了別的女人,又與我何干?不過是人類法律訂定所謂的「合法」下,可以明正言順同床的體制罷了。你不明白。如果他結婚,也只是為了嘲弄人類的法律而已,那可歸之為笑話。我不以為黃順伶會『從此以後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

  宮本瑞子失了幾分酒意,站了起來

  「但我愛他!當一個女人愛上一個男人,都會希望成為那男人的妻子!我不明白你說的意思。」

  何憐幽拉開房門,笑得冷淡。

  「因為你不明白,所以你是被放棄的一方。」

  宮本瑞子走出她的房間,淒然笑問:

  「為什麼愛他的人反而沒有好下場?」

  「因為『愛』對他而言太廉價、太輕易。而且女人的『愛』是『佔有』的同義詞。沒有人能佔有他。」她關上門,深深吐了口氣,暖氣的溫度抵擋不住心寒的冷意。她抱住雙臂,疾步走向另一扇門──鵝黃的育嬰房,她的小掬幽正恬靜的沉睡。

  十個月大的孩子已會爬行,並且能運用一些簡單的音調來告知他人她所需要得。日本這邊的褓姆懷疑掬幽是自閉兒,或者有某部分得缺陷。因為身為一個嬰兒,不愛哭、不愛笑、更不黏人,那時相當奇特的,像她──王競堯說過的,掬幽延伸了她的生命;完完全全的骨肉。

  他這樣的一個男人,並不臣服於世間所有規範,那麼他的結婚必然有著某種譏諷與用意。黃順伶終於順了心、逐了願,不是嗎?不過,她不以為當上了王太太會是件幸運的事。當情婦,總有脫身的一天。當妻子,則一輩子也逃不開了。

  她逃得開嗎?天涯海角,地球終究是圓的。能逃到那兒去?除非他放棄她現在這情況算得上已放棄她了嗎?二個多月了,沒有任何音訊;不過,王競堯從來就不是婆媽之類的人,別期望他會捎來隻字片語了。只要他想見她,絕對不是以電話交流了事,他會一如以往的乍然出現,讓她措手不及便陷入他的掠奪中。

  沒有人能預測他的下一個步驟,只能在過往的事跡中分析其性格。連小林東旭那麼老練深沉的人也坦言這一點。她,小小一個不見得光的情婦更沒有掌握他的能耐。只不過擁有了一個他的孩子,居然可以讓所有人對她另眼相待,當她無比特別。有些可笑,但小林東旭卻說她太妄自菲薄,她在王競堯的心中有異常的地位這就是所有認得她與王競堯的人所會有的看法,幾乎已成定論。

  她撫住冰冷的唇,不願意去想小林東旭的那個吻。因為更深想下去會是令她心悸的答案。那是她一直不願去正視的──除了王競堯,沒有人可以使她震動。即使出色如小林東旭,傾他所有技巧仍不能使她冰冷的唇泛出一點熱度。原本她仍在奢想,也許全天下的男人都不會有差別的,可是全天下畢竟只有一個王競堯……

  人人都疑惑她為何沒有愛上王競堯,真的沒有愛上嗎?真心想逃開他嗎?那麼要得到他的厭惡,愛上他不更快些達到目的?還是她潛意識中太明白,在他的遊戲規則中,愛上他的女人代表「陣亡」,只有以企圖逃亡的身段才能搏得與他遊玩下去的生存機會?一開始她就知道了這一點,所以怕他,也怕自己。在飄湯的自我世界中,是她唯一自我保證的殼──不能愛上他!

  莫非人類天生擁有輕微的被虐待狂?女人喜歡霸氣的壞男人更勝於乾淨無害的白馬王子?男人總是對輕易許心的感情不屑一顧,而妄想追求別人的女人。所以世間有情傷。

  近兩年的生活,他幾乎沒有善待過她,而他也不需要她曲意承歡。他喜歡逼迫她的不願意──逼她哭、逼她笑、逼她喝酒、逼她生育──他大概很喜愛在「逼迫她」中尋找樂趣。但為何記憶中最清晰的卻是那些少得微乎其微、幾乎算不上柔情的柔情?

  他逼她哭之後的那些低語──從今以後,我的懷抱是你的世界,你唯一的棲息處……

  他逼她笑時的不擇手段,耍賴的搔她胳肢窩……

  他啃咬她的方式,與她指掌糾纏的玩法,為了看她臉紅而哺啜她烈酒……

  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微乎其微」到可以忘記的小插曲,勾不上「柔情」的標準。

  所有的「逼迫」成了模糊的色塊,不復深記,但那些不是柔情的柔情卻清晰得讓人心驚。

  在此刻,在獨自一人的時刻,她必須誠實的面對自己──她在乎他!在近二年來日積月累下來中,她居然開始在乎起那個強迫她生孕,幾乎使她送命的男人!

  她悲慘的苦笑!一旦情婦愛上恩客,必然就是悲劇的開始。宮本瑞子是她的借鏡。而他並不要一顆真心。如果她愛上他,他們之間就得劃下休止符了。然後,他會將她轉手送人──其他女人不都是那種下場嗎?她還能有什麼更高明的想法?

  所以……趁這段分開的日子,她必須學習忘記他,忘記「在乎」他的事。

  想逃開他並不代表她可以任一個又一個男人來欺凌她。他可以不要她,但不可以將她丟給別的男人。極大概是歷代以來──打從潘金蓮開始,情婦便在男人筆下形容為極盡淫蕩之能事,沒一個能倖免。連史上唯一的女皇帝都被打為淫女,歷史對女人從不寬恕。以公平理論而言,武則天如果是「淫女」,那歷代以來的皇帝都可稱為「淫男」。可是因為歷史的記戴之筆握在男人手中,即使亂寫一通,女人又奈其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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