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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頁 綠痕 「爹,你可以辭官,或是主動求貶,咱們全家可以離開京兆走得遠遠的,在聖旨下來前,你可以——」心慌不已的震玉忙不迭地搜思索腸,試著找出能夠避開一死的法子,但她微弱的勸言卻被震剛洪亮的吼聲截斷。 「別侮辱你爹!」 迴盪在廳中的裊裊餘音許久不散,刺眼的朝陽穿過花色的窗欞射進廳內,在一片刺眼璀璨的光影中,震玉看不清他那努力想要挺直背脊的側影。 「咱們震家自祖上為臣以來,世代忠良,深明盡忠職守之大義,即使肝腦塗地,也不及報皇恩於萬一。」他並非貪生怕死之輩,他可以死,但死,也要死得有尊嚴,他的腰桿,要能挺得直。伴君如伴虎,身處在聖上跟前的寵臣們,在生命上有著什麼風險他都明白,可這些年來,面對朝事、面對聖上,他總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代聖上整馭萬臣,他的政績雖及不上史上赫赫的功臣明相,但這些年來的為國盡力盡心,也讓他自己博得了個良相的美名,即使他對這個國家無極大的治世功勳,但他也無過,他不允許自己的清譽被迫染上一絲塵埃,他不能愧對震家列祖列宗。 被一室淒清和悲涼擄獲的震玉,眼中蓄滿了不捨的淚,在盈睫的淚滴落地之時,震剛回過頭來,定定地凝視著她的眼眸。 「我不是震家的懦夫。」 ¢¢¢¢¢¢ 他不是懦夫,他是傻子。 火光燦燦,盈亮的火焰烤暖了震玉的臉頰,一身縞素的她,跪在靈堂的火盆前再灑落數張紙錢,看盆內原本逐漸孱弱的火星,在轉眼間火勢又壯盛了起來,叢叢火舌貪婪地舔噬著新拓印的紙張,火起焰落間,隱隱渙散出紙質幽淡的清香。 七日前的黃昏,丞相震剛特意沐浴潔淨,在跪地朝東而拜叩謝皇恩浩蕩後,投環而死。 消息傳出後,次日,聖上便親臨丞相府弔唁,貴為一國之君竟屈駕於臣下府上慰喪,此乃本朝破天荒的先例,就在聖上拈香祭拜之後,隨後即頒詔追諡震相為留國侯,並下旨命太史令務必將震相為帝盡忠的大義留於青史上,以供後世瞻仰。 名留青史千秋。 這就是爹所要的?這一生,爹將他的一身的青春和光華懸繫在這個國家上,盡心盡力於朝於政,試圖以滿腔愛民的熱情織就出一番功業錦繡,豈知到頭來,功未成身先死,他所得到的,不過只是個留國侯的虛名。他不知道,聖上是無心的,百姓是善忘的,留國侯這三字,不過是春日裡的璨花,時間久了,也終將凋零,而後被掩覆在土地遭到遺忘。 當淚水乾涸後,揮之不去的疑惑始終存留在震玉的腦海裡。 那日,在叩謝聖上離府時,她抬起頭來,遠望著聖上帶笑離去的背影,她不明白的有很多。 她不懂,遭聖上賜死的爹,為何在死前還要叩謝這般殘酷的皇恩?她更不懂的是,將聖上的罪,轉嫁至老臣身上,這樣聖上就能逃過一劫?聖上命盡若是天意,那麼無論嫁罪於誰,任由哪個無罪之人來承擔,恐怕也仍是躲之不過吧?她不相信以一個無辜老臣的性命,能讓聖上在偷生之餘,還能換來聖上永遠的苟且心安。 凝視著即將熄滅的余焰,震玉再拈了張紙錢,就著微弱的火星再度讓它燦然起來,當吞噬紙張的焰火即將燒著她的指尖之時,在她身後,傳來陣陣急切如鼓的步音。 「東西都收拾好了?」震夫人踩著匆忙的腳步,邊走邊問向跟在她身後的府內總管。 「都準備妥當了。」總管忙不迭地拍拍懷中所抱著的行囊。 指尖傳來一陣灼熱的痛感,震玉慌忙扔下手中的紙錢,回過頭時,意外地看見這些日子來因她爹自盡之故,因喪夫過於傷痛而臥病在床的二娘,此刻正神情緊張地朝她走來。 「二娘?」她怎麼起來了? 「玉兒。」掩不住一臉倉皇的震夫人深吸口氣,強壓下心頭緊緊懸於一線的不安,試著讓自己看來較為鎮定些,「你過來,我有活要對你說。」 震玉不解地起身,按著跪得有些麻痺的雙腿緩慢地走至她的跟前,看她不發一言地自總管的手上拿來包袱,轉將它交至自己的手上。 「二娘,這是……」捧著沉甸甸的包袱,她茫然地看著他們兩人同樣顯得過緊張的臉龐,一種異樣的氛圍地圍繞在他們身上。 震夫人一手緊按著她的肩,「你聽著,我要你出城避一避。」 「避什麼?」望著她肅然的臉龐,震玉不自覺地感到害怕,不解為何此刻她的面容看來,竟和當日初知熒惑守心一事的爹有幾分相似。 「避禍。」 她怔了怔,想起老父的愚忠,哽咽地垂下螓首低語。 「還能有什麼禍呢?」爹都已因嫁罪而死了,他們震家,還能再遭遇什麼大風大浪? 震夫人將她拉來身前,低聲地在她耳邊道:「你爹的嫁罪失效了。」 她愕然地張大眼,「失效?」聖上出事了? 「皇后娘娘今早病逝於鳳藻官。」 震玉只覺得腦際轟隆隆的,有些無法站穩地一手捉住她的手。不是說……不是說只要嫁罪於丞相,便可保聖上與皇家無禍嗎?為什麼皇后還…… 震夫人用力地扶她站穩,「在聖上降罪下來前,咱們都得快些離開這裡。」今早喪鐘響遍全京兆,一些以往在朝中與震剛有些交情的同僚,不約而同地紛紛派人捎了口訊來府內,說是失去皇后痛不欲生的聖上,已下令要將替聖上代罪的震相及震家有干人等,一律嚴辦。 「聖上把皇后娘娘的死……怪在爹的身上?」她爹都已經為此賠上一條性命了,沒想到……這算什麼?不盡節有罪,盡節了,還是罪人一個! 天道在哪? 「你別管這些。」震夫人伸手拍拍她的面頰要她清醒點,並一手指著她手中的包袱,「那,裡頭有些錢,是我出閣時的嫁妝,你拿著這些錢去我的娘家娥眉村,把這些錢交給我的家人,他們會收留你的。」 「二娘你呢?還有弟弟呢?」震玉回過神來,憂心如焚地緊拉住她的衣袖不放,「你們不跟我走?」 「弟弟還小,又病得那麼重,娘家的路途那麼遙遠,他受不住的。」震夫人溫言溫語地朝她哄勸,「我先帶弟弟到京外避一避,待弟弟病況好些了,我們就去找你。」 「我跟你們一起走。」她邊說邊搖首,一想到家人都沒有伴在她的身邊,她就有一種會失去他們的恐懼。 「聽話,你先走,等風波較為平靜一些,我隨後就帶著弟弟與你會合。」震夫人輕輕拉開她的手,不容置疑地推著她走向廳門。 「你們會跟上來?」她扯住腳步,滿眼都是不確定的慌亂。 靜看著她惶惶不安的眼眸,心中百感交集的震夫人,為掩飾此刻心中的傷愁,一把將震玉擁入懷中,但她抱得是那麼的緊,那麼的不捨,彷彿只要她鬆開手,她就將再也不能見到她。 她努力撐持著不讓自己潰堤,「會,我們會跟上的。」 「真的?」倚在她的懷中,震玉用力環抱住她,迫切地需要她給自己一個心安的保證。 「真的。」難捨依依地拉開震玉後,震夫人又再次地催請她上路,「去吧,動作快點,晚了城門就要關了。」 「小姐,快走吧,別誤了時辰。」在一旁候著的總管,也迫不及待地催請她馬上離府。 面對這些令人措手不及的一切,一時之間沒有主張的震玉,只能被總管推著往外走,但方走至院裡,越想越覺不對勁的她止住腳下的步子,不確定地再回首往後望,望著二娘和眾人揚手催地快走的模樣,她忍不住想再多看他們一眼,莫名奇妙的,想將他們此刻的容顏牢牢記住。 心下,有如飄搖不定的浮雲,有著說不上來的不安,或許因為她們送別的模樣是那麼的不遺餘力,那麼的急於她快走,模模糊糊成形的忐忑在她的胸口膨脹,她忽然覺得很冷,數不盡的寒意像件貼身的涼衣,輕巧地貼附著她,令她渾身泛過一陣哆嗦。 「走吧……」急於趕人的總管,在她猶疑不決時,奮力拖拉著地的臂膀,將腳步踉蹌的她給拖出院裡直朝府內後門而去。 倚在廳門邊目送的震夫人,緊咬著唇,直至震玉的身影越走越遠,漸漸看不見了,她才容許自己的雙目釋放出積蓄已久的淚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