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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棠霜    


   

  「我也聽說美國最近經濟不太好。你是不是在那邊被裁員了,所以回來台灣找『頭路』?就像你說的,台灣最近找工作真的不太容易。」袁茹茹拿起一枝色筆,輕輕咬著筆桿,張大眼裝無辜地睇他。

   

  「頭路?」紀康揚有點茫然,不大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台語。」她用閩南語重講了一次「頭路」,順手抓來一張白紙,很快晝了一個胖嘟嘟的、四周閃著好幾條金光的碗,碗身側邊還抹了一道彎曲的驚歎號型反光條,底下有個滿臉鬍子的Q版小人,正在不自量力地努力頂起碗。「也就是工作、飯碗。」她把圖舉高給他看,滿臉戲謔。

   

  「哦,我的台語生疏了,一時會意不過來。」他笑笑地伸手接過圖,面帶驚奇地細細端詳。「可愛的飯碗,可以給我嗎?」哈哈,他一看就知道,她畫的那個小人分明就是他。

   

  「那是我隨手亂畫的,沒什麼價值啦。」她眨眨眼看他,不解地看他寶貝地將圖紙小心折好,放進上衣口袋,貼在心口上方。

   

  「我喜歡這張圖,就當送我的小禮物吧,改天我也回送你一樣禮物。」他露齒一笑,似乎真的很開心。

   

  「你要就拿去,回送倒是不用啦。」她無所謂地揮揮手。

   

  剛剛他沒回答她有沒有工作,她也不好意思再問下去。搞不好這個男人真的是流浪回來的,要他回送東西給她,她還擔心會為難他花光老本,沒錢吃飯。

   

  「我很驚訝,好動的你竟然會從事這麼靜態的行業,我以為你會做外務員之類動態性質高的工作。」紀康揚拉過另一張高腳椅,輕鬆地半坐上去,手插在後褲袋,任休閒褲包裹著的筆長雙腿閒適地向前伸展。

   

  「人不可貌相啦!我什麼時候給你我很好動的印象?」她嫉妒地瞪著他那雙放肆地伸到她這邊,像在跟她炫耀長度的長腿。

   

  「小時候。我記得以前你猜拳搶溜滑梯的氣勢非常的猛,好幾個男生都輸你一個。」他的雙眼笑彎,無意間又放出許多電波。

   

  袁茹茹翻白眼,努力想擋開他釋放的電流。「不會吧?難道你一直記恨我害你摔下溜滑梯?」她發覺要躲開他的電眼,真是有點困難。

   

  「你什麼時候開始畫畫的?」紀康揚沒有回答,也沒有理會她的反應,依然逕自綻開足以攻陷人心的微笑。

   

  如果可以,他真想知道她這十五年來的生命,是如何填滿的。

   

  「……高中的時候,因為一時好玩跑去漫畫社參觀,被一個很有繪畫才華的學姊拉著強迫跟她們上課學畫,結果畫出了一點興趣,就這樣一路畫下來。大三的時候,有一個出版社編輯不知道從哪裡看過我幫社團畫的作品,提了案子來找我,要我試試幫他們畫插畫。合作幾次後,就成為他們專屬的插畫家。反正,這條路走得很幸運,沒想到會有人賞識我的塗鴨作品。」她停頓了一會兒才開口,述說到學姊的時候,她的眼神黯了黯,臉上閃過一絲傷慟,手則無意識的轉著筆。

   

  紀康揚沒放過她小臉上的每一個表情,所以發現了她的怪異。

   

  「那個啟蒙你的……學姊呢?她現在也在畫嗎?」他裝作不經意地問,緊緊地睇視她的反應。

   

  袁茹茹條地一僵,接著若無其事地將椅子旋向工作台,身子背對他。

   

  「沒有,她死了。」她垂下眼睫低聲地說。

   

  「喚,我很抱歉。」紀康揚訝異地舉高雙手表示歉意,眸中流露出後悔的情緒,知道自己觸碰到了她的禁忌。

   

  袁茹茹回頭很快地看他一眼,蒼白的小臉綻出一抹不太自然的微笑,接著又背轉過去。「沒關係……都過去好幾年了……」手上的筆不知不覺地轉得更快。

   

  雖然只有幾秒鐘,他還是清楚地看見她言不由衷地紅了雙眼。於是,他無言地伸出安慰的大掌,拍了拍她的頭頂。

   

  這一拍,沒想到卻把她眼眶裡偷偷打滾的淚珠,給拍得滾落下來。

   

  同一時間,筆也飛出她的手指之間,摔到地上。

   

  像是誤啟了水閘,累積多年沒人知道的淚水,一瞬間全湧了上來,破閘而出。

   

  袁茹茹不顧紀康揚手足無措地從椅子上跳起的可笑反應,逕自嗚嗚嗚地哭起來,哭聲壓抑而揪心,似乎埋了很深很深的酸苦。

   

  「唉,你怎麼突然哭了?別哭啊你……」斯文的臉上一片苦惱,他抓抓頭靠到她身邊,想伸手攬住她,又似乎猶豫不決,雙手在半空中伸收了幾次,最後毅然決定將她攬進懷抱輕輕呵哄。

   

  他有些後悔探測她。這十五年來,她的生命似乎曾經歷過某些不愉快的事件,而且,傷口還沒有完全癒合。

   

  如果他知道她還在痛的話,他絕不會冒失地強行觸揭她的傷口。

   

  「別哭、別哭,我在這裡,不要哭了——」紀康揚心疼地擁緊她。

   

  他低沉的嗓音,帶著異國風情,像溫柔的糖汁,一遍又一遍,努力地沖刷她心壁上積沈的那層厚厚的陳年酸垢。

   

  她沒有抵抗來自於他的溫暖,反而將自己更加埋進他的臂彎深處,嘴裡不停地反覆念著——

   

  學姊……學姊……學姊……

   

  年少輕狂後不願再想起的身影,再度像夢魘一般,重回記憶裡,緊緊絞鎖靈魂。

   

  紀康揚抬頭,瞧見偷偷站在門外觀望的袁父、袁母。

   

  袁父舉起手向他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後,拉著袁母離開,讓房內的年輕人獨處。

   

  夕陽漸沉,陽光退出窗外,帶著溫度隱沒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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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一直以為,她是陽光的化身,永遠的精力充沛、永遠的活力四散,今天才知道,她身上也會負載沉重的寒冷。

   

  在黑暗中,紀康揚將哭到睡著的她送到床上後,輕輕地合上門,走下樓去。

   

  袁父和袁母一臉擔憂地雙雙站在客廳裡注視著從樓上走下來的紀康揚。

   

  「茹茹還好吧?」袁母不安地輕聲問道。

   

  「她睡了。」他點點頭。

   

  「真不好意思,你才來沒多久,茹茹就惹了笑話,那孩子平常很開朗的。」袁父沉重地笑了一聲。

   

  「是啊,真抱歉。天晚了,留下來吃個飯吧?我已經做好了。」袁母指指餐桌上熱騰騰的菜餚。

   

  袁父和袁母對女兒突如急雷的情緒避而不談,刻意以輕鬆的態度帶過。

   

  紀康揚看出他們尊重女兒心事的體貼,故沒有再追問。

   

  即使很想知道她身上發生過什麼事,但他很明白並不急於這一時。反正,以後有的是時間慢慢瞭解。

   

  「那就謝謝了,我還來不及把冰箱塞滿食物。」他大方一笑,跟著他們坐上餐桌,各自開動。

   

  整頓飯一路吃下來,氣氛是前所未有的僵重,只有碗筷盤飄的清脆撞擊聲,有一下沒一下的,尷尬地在三人之間迴響。

   

  「呃……」袁父首先投降,正要開口打破沉默時,一道不滿的哽咽聲音突然插了進來。

   

  「厚——這麼豐富的晚餐,竟然沒有叫我下來吃?」

   

  袁茹茹咬著唇,委屈地站在廚房門邊,紅腫的雙眼裡有著剛剛湧上的新鮮淚水,看起來更加萬般可憐。

   

  餐桌上的三人訝異地看向她。

   

  「茹茹?我以為你要睡覺,不會下來吃了,所以……」袁母不知所措地解釋,眼底閃過一絲如釋重負的情緒。

   

  「誰說的?我好餓。嗚……媽,你偏心,把我的雞腿給紀康揚吃了。」她抽著鼻子,指控地瞪著紀康揚手裡的雞腿。

   

  看到她恢復平日的表情,紀康揚擒著笑,故意慢條斯理地將雞腿舉到嘴邊咬了一口。「嗯——」然後發出一聲無比美味的讚歎,激出她眼裡更熾烈的火花。

   

  由於體質的緣故,十幾年來的飲食一向習於清淡,所以他並非真的愛吃肉類,只是,看著陽光般的活力重回她的身上,讓他心情大好,興起逗弄她的興致。

   

  「茹茹,雞腿還有。快快快,坐下來,菜都留著。」袁父看出紀康揚的頑皮舉動,忍著笑意走到女兒身邊拍拍她肩膀,將她帶到餐桌旁。

   

  「啊,鍋裡還有一隻最肥、最大的雞腿,專門留給你的呢。快來吃飯吧。」雨過天青,袁母高興地跑進廚房張羅。

   

  看著袁父、袁母手忙腳亂地安撫袁茹茹坐上餐桌吃飯,紀康揚笑著搖搖頭,替自己舀了一碗湯,慢慢地喝著,雙眼毫不迴避地從碗緣上方,接住對面水汪汪的大眼砍射過來的目光。

   

  呵,她含淚啃雞腿瞪他的模樣,好可愛喔。

   

  他的陽光女孩,從雨天裡回來了。

   

  突然,客廳電話響起,幾個人不約而同站起。

   

  「啊,大概是社區活動中心的陳太太打來的,我去接一下。」袁母揮手要大家坐下,興沖沖地跑去接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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