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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頁     沈亞    


  「沒有。」

  「我做錯了什麼?」

  「沒有,沒有,沒有,到底要我說幾次你才會明白?你沒錯,沒有別人,沒有任何問題,只除了我懷疑我自己到底愛不愛你。」

  然後兩人都沉默下來,彼此瞪視著,她氣喘連連,淚水不由自主地衝上眼眶——

  這就是世間的愛情嗎?

  這就是他們在克服了一切之後所得到的結局嗎?

  他在急促地喘息,突然憤怒地用力擊打桌面,桌上的筆筒徒然震落在地上,散了一地零碎的筆——

  阿俐一震,不可置信地望著他,從沒見過他發這麼大的脾氣,一時之間竟無法理解。

  「為什麼?」他低聲咆哮:「為什麼你會變成這個樣子?以前的你呢?為什麼你會突然開始懷疑起我們之間所共同擁有的?」

  「不要問我為什麼,如果我知道為什麼,事情就不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了。」

  她勉強維持平靜的表情,卻無法阻止淚水往下流;「你說我不知足也好,說我想得太多也好,我就是這樣,這是無法改變的,如同你憎恨我的專斷一樣,這也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

  「至少給我個理由,至少告訴我你心裡想什麼,這是你欠我的,你至少欠我一個答案。」

  突然之間這一切變得荒謬可笑極了。

  兩個戀人,彼此瞪視著,試圖找出問題真正的核心,卻發覺充滿了無力感。

  人的感覺很難形容,如同感情無法符合邏輯一樣,許多的情緒也無法要求正確的線索。

  世間的一切,原本就十分荒謬而沒有脈絡可尋,人更是如此。這一分鐘的愛情不能對這一輩子負責,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對這一切感到厭倦,只是無法控制地對生命感到無奈——

  愛與不愛,到頭來彷彿變成一種習慣性的茫然。認真思考起自己的下半輩子要與同一個人度過,便不由自主到感到恐慌起來——

  他講師她這一生的最愛嗎?

  而她又怎能確定自己對他亦然。

  在愛得失去理智的同時,可以以為只要有愛便能度過一切。可是當理智復活,責任隨之而來,許多不曾考慮到的問題便開始侵犯了所有屬於愛的空間。

  人生是很漫長的,她怎能在還沒弄清楚這一切之前,便給自己一個不可知的未來?

  茫然盯著他傷痛的眼,她傻傻地開口:「你怎麼知道你這一生最愛的是我?你怎麼能肯定你不會再找到比我更好、更適合你的,你又怎麼能如此肯定的將一生交付給我,你愛我有深,深到這一生都不會有所迷惑和悔恨嗎?」

  他平靜一下自己的情緒,坐到她的面前,凝視她充滿迷惘的眼,心已有些明白了。

  「你是被自己嚇壞了是不是?你不知道對我的感情到底是不是愛,不知道自己這樣的程度會不會傷害到自己,不知道是否該將一生交付給我嗎?」

  她有些呆滯地盯著他看,居然無法回答。

  「很多事情不是這樣看的。」他溫柔地撫弄她的頰:「在這一生沒走到盡頭之前,誰也不能說這兩個字,可是我確信我是愛你的,不管將來如何,我都願意為我自己的愛負責任。生命中原沒有百分之百肯定的事,在我將我的一切交付給你之時,我便是個賭徒,用我的一生賭你的愛情。」

  「你怎麼知道你不會輸?」

  「不,我不知道我到底會不會輸。」他溫柔地朝她微笑:「可是我愛你,因為愛你,所以才願意當個賭徒。」

  那天他也是這樣說的,他說他愛她,而她瀟灑地走了,沒有半絲眷戀似的,那樣自信滿滿,自以為得到了全世界,自以為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真的以為自己已瞭解到世間的一切,瞭解什麼叫愛情。現在才知道,自己仍是不夠資格討論愛情的。

  凝望她沉思的面孔,他知道她又在思考人生深奧的道理了,有些不明白自己怎麼會愛上這樣一個孩子似的女子,怎會愛上一個如此哲學家似的女子。

  有些寵溺地,他捧起她的臉,柔柔地印下一個吻:「不能叫你想太多,因為你就是這樣的愛思考,可是至少答應我別鑽牛角尖好嗎?」

  「什麼叫鑽牛角尖?」他淚痕未乾,有些賭氣地瞪著他:「我才不是鑽牛角尖,我想的都是很必要的。」

  「想什麼都可以,就是不可以想你愛不愛我這一點。」

  「那是最必要的。」

  鄭烈輕輕拉拉她的頭髮:「有時候我真想好好打你一頓,你那小腦袋裡盡裝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總有一天我會被你嚇死。」

  她無奈地歎口氣,坐了起來,用力擁抱他。

  他輕柔地將她擁在懷裡,下顎靠在她的發上,享受這短暫的平靜。

  事情尚未過去,他明白的,在她還沒有自己打開心鎖之前,他仍有失去她的可能。

  可是他是不能失去她的。

  這是他的愛,說什麼都好,就是不能想像沒有她的日子他要如何度過。

  光是想像,他的心便已糾結在一起,更別提事實了。

  都會中的愛情,速食是有的,可是真情、真愛也依然存在,不管世界如何改變,仍是愛她——

  過去、現在和——

  永遠。

  獨坐在梳妝台前,昏黃的燈光映著玻璃,裡面的人影看起來蒼白得像是鬼影——那是她。

  鏡子前面擺著一張他的相片,那是一年前,她從巴黎回來,在餐廳替他拍的。

  他坐在鋼琴前,修長的手指在琴鍵上飛舞著,彈奏著她最愛聽的曲子,三分之一的面孔隱在另一邊,挺直的鼻樑和深邃的眼令她著迷。

  這一年來,她每天都望著他的照片,思索著他們可能會有的未來,微微地笑著,以為再也不必在天空上飛來飛去,而可以真正安定下來了。

  曾經以為自己的血液中真的有吉普賽的因子存在,在年少時,她是那麼樣的酷愛流浪。

  一直到遇見了他,在外漂泊的歲月變得那樣難以忍受,每次一踏上飛機,唯一所想的,便是趕緊回到他的身邊,用盡心思博他一笑。

  他最愛她的笑容,總說見到她那灑脫的笑,彷彿真的世間沒什麼值得苦惱似的,令人對生命充滿希望。

  而她從外面世界帶回來的一切,都急於與他分享,多麼眷戀他那細細聆聽時深思的微笑——

  她是那樣、那樣地深愛著他。

  用盡全部生命去愛他,以為這一生可以注視著她深愛的容顏。

  梳妝台上放著的信封袋,裡面裝著飛機票。明天她將再度起程,飛往世界的另一個角落,繼續那她以為已經結束、事實上卻才剛開始的流浪生涯。

  他不曾來送行。幾年來,他不曾來接過機,也不曾去送過機,她的存在與否,似乎對他沒什麼影響。

  他從沒真正在意過她,無論她是否存在。

  生命中充滿了不公平,在大草原上目睹了所謂的弱肉強食,在都會中飽嘗人情冷暖,她該是看透世情的,為什麼仍是沒參透。

  偽裝的灑脫,偽裝的淡漠和不在乎,在面具撕下之後,血淋淋的一片,慘不忍睹。

  偽裝出來的畢竟無法長久,多希望他一直只看到她的笑顏,多希望一直給他的都是溫柔的笑意。

  只要他快樂,她以為自己可以什麼都不在乎的。

  現在才知道,她是多麼地高估了自己。

  她在乎的,她什麼都在乎的。他喜歡她笑,所以她總是在笑,他喜歡她瀟灑,所以她看起來總是那樣的瀟灑,他喜歡她的人生觀,所以她努力使自己看得更多、聽得更多——

  她在乎他的一切,更在乎他絲毫都不愛她。

  好苦……

  「阿琪?」

  「爸。」

  邵父走了進來,隨手將燈打開:「怎麼不開燈?」

  「我準備要睡了。」她連忙將淚痕擦去,不敢面對自己的父親。

  他走到女兒的身後,知情地拍拍她的肩:「哭啦?」

  「沒有。」

  「還逞強。你這孩子打小就愛逞強,要生成男孩子不知道多好,當女孩兒可就太好勝了點。」他不勝唏噓地拿起桌上的飛機票:「又要走了?怎麼家裡跟你有仇似的老留不住你?」

  「爸,你知道不是這樣的,這是我的工作。」

  第七章

  當我今夜望著我的天使魚,有個很可笑的念頭漸漸成型——

  我想我熱愛的天使魚想要逃亡了。

  你說我荒謬也好,說我無聊也好,可是真的是這樣覺得。

  隔著那一大片玻璃,我終日瞪著它,看它做著無謂的嘗試,心裡很難過外面的世界如此凶險殘忍,為什麼要出來呢?

  我如此地愛它,如此地厚待它,幾乎用盡所有的纏綿,而它卻不知感恩地想逃亡。

  我是有些生氣的。

  它的頭上有個小小的傷痕,我想是它撞玻璃時弄傷的。有點殘忍地,我並沒有理會它,就讓它帶著一點傷心的眼神盯著我看。

  真的無法理解它的想法,在外面它是無法生活的,即使放它回到大海中,它依然會成為大魚的食物,既是如此又何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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