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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沈亞    


  正因為她的人生已經夠短,所以……所以誰也不能教她回頭——婚姻雖然只是一紙合約,但簽下合約,便代表一種責任;他簽了那合約,不管理由為何,都出自於自身意願,那代表他們之間的愛情已死……

  一段已死的戀情又怎能令她回頭?

  「『聖依納爵升天』,波佐的作品……」

  漆黑的視聽教室中,教授特地將幻燈片移到教室天花板,整個投射燈仰角照映出圖畫真實的模樣。

  這幅圖她見過許多次。十六歲那年,她已經站在羅馬的聖依納爵堂,靜靜地凝視了它三個鐘頭那麼久。

  如今抬起頭,那畫依然如此真實!

  她好像看到聖依納爵真實地從教室直接飛上天,一群天使正等著迎接他……飄著天使的天國啊,就在她的眼前,伸手可及。

  「注重科學精神是近代才有的事,天堂到底距離地面多遠?上帝的寶座是什麼材質?近代人一旦開始思索這樣的問題,天堂的真理便已經離我們遠去。但是我們也不能否認,這樣的思考角度,的確造成了美學界的大震撼!正因為有這樣的理論,波佐這樣出色的虛擬空間圖畫才得以呈現在世人眼前。」

  垂垂老矣,但仍精神瞿健的白髮教授緩緩地說著。帶著哲理的口吻,有些遺憾似的,沙啞的嗓子在提到「天堂」這兩個字時帶著微顫的虔敬。

  他看到天堂。老教授不止一次這樣堅定地告訴他的學生們。

  透過美學無上的角度,他看到真實的天堂。

  她該是他的得意門生了,但為什麼她就是看不到?看不到教授口中聖潔的天堂?

  「你太固執!」老教授有時不免氣急敗壞地罵她:「莫,美是要用心靈之眼看它!不是肉體之眼,不是物理空間!哎……你應該懂的,你應該比誰都懂!怎麼這樣頑固?頑石啊你!怎麼就是不肯點頭……」

  莫蕪薏只是靜靜地看著老教授。

  「美學,跟愛情一樣;同一種東西,偏偏每個人看到的都不一樣……」老教授頓了一下,突然笑了笑:「都是瞎子摸象啊你們!卻都假裝自己是缺點專家,一筆一劃,哪裡落錯了位置都逃不到你們那雙法眼,其實,還不是瞎子!一模一樣的瞎子!」

  學生們被他突然轉變的話鋒,跟話裡那幽默的老生經驗談給弄得笑了起來!

  「啪」地一聲,燈亮了起來,美麗而虛幻的天國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就是我們的論文題目了。」老教授微笑地注視他的學生們。「物理之眼與心靈之眼。瞎子們,好好想想,你們有三個月的時間……或者更長。」他嘻嘻一笑:「寫了一年還寫不完的可大有人在,不過我還是希望你們能在我有生之年寫完它。」

  話畢又是一陣尷尬的吃笑,學生們紛紛起立,幾個態度瀟灑的人已落落大方地離開,留下一小群人圍著老教授打聽如何落筆才能得到好成績。

  她呆坐在椅子上,眼光迷惘地凝視著天花板上的白布……天堂,死了真的有天堂?學得愈多,她反而愈迷惑了。她究竟要如何看待自己的生命?

  「莫蕪薏!」

  她呆了一下,仰著頭看到老教授溫和的笑臉。

  「陪老頭子散散步。」

  「喔。」她眨眨眼,好不容易回神,很快起身:「對不起……」

  老教授微笑著:「看到天堂了嗎?」

  走出教室,大學校園綠蔭如畫的美景已經映在眼前。

  她歎口氣:「沒有。不過我想這應該可以實習……」

  「真是胡說八道!」籐子教授慍道:「想比我這老頭先走嗎?」

  莫蕪薏連忙陪笑。籐子教授一直非常疼愛她,對她的病情也非常瞭解,她早知道這種說法會令老教授十分生氣,但還是心不在焉地脫口而出。為此,她歉然地陪著笑臉道:「請別生氣,我不是那意思。」

  「哼哼!」老教授沒好氣地哼道:「希望不是!」

  「真的不是!」

  老教授總算露出慈祥的笑臉:「再過幾個月你便拿到學位了,有什麼打算嗎?回台灣?還是留下來?」

  「這……我還沒有想過。」

  「那你最好快點想,東京美術館需要一個專門人才,我正打算推薦你去。」

  「東京美術館?」那是美術學生夢寐以求的聖地。

  「修復古畫,得跟一大群像我這樣的老頭子作伴。」老教授微微一笑:「怎麼樣?」

  莫蕪薏驚喜地笑了起來!

  「這真是太好了!我……」她隨即想到台灣的家人,她已離家很長一段歲月了,更何況以她目前的病狀……難道她真願意客死異鄉?

  看著她轉為猶豫黯然的神態,  老教授連忙安慰地輕笑,  輕輕拍拍她的肩道:「不要緊,你可以慢慢考慮,反正還有很多時間。」

  「教授……」

  「啊,你朋友來接你了。」

  不遠處一身漆黑騎士裝扮的阿朗正騎在重型機車上等著她。

  籐子山雄教授像個父親一樣慈祥地朝她笑了笑:「去吧,小心一點,你的臉色又不太好了。」

  莫蕪薏點點頭,看著父親似的老教授,心裡的溫暖化為一抹美麗的笑容。

  「我知道,改天見。」說著行了個九十度禮:「請保重。」

  「你也是。」

  夜裡的PUB依然人聲鼎沸,  川流不息的人潮一波波湧向吧檯,然後又像潮水一樣退開。

  她喜歡這樣的時刻,像個陀螺一樣的忙碌,可以讓她遺忘許多討厭的事物。

  今夜的阿朗特別沉默,  她經常站在PUB門口,以某種奇異的眼光凝視著她;自從前幾天她去見過櫻塚小夜子之後,阿朗一直都是這樣憂憂怏怏,好像預感到什麼似的憂鬱。

  她很努力不去想,就當那天的事沒有發生過,但櫻塚小夜子那張美得傾國傾城的面孔卻不時浮現她的腦際……一個凡事以家族為重的女子。

  日本女子的心思十分細膩,如果小夜子知道她無意介入他們之間,她會採取行動嗎?這想法或許荒謬,但阿朗的憂心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調完手邊的酒,她輕吁口氣,吧檯邊的人總算少了些;將工作交給另一個酒保之後,她的眼光轉向一直站在門口的阿朗。

  阿朗的背脊僵硬,似乎正與三、四名試圖進入的客人談著什麼。

  這倒是很奇怪,如果他們沒有入場證,門外把守的保鏢怎麼會放他們進來?

  莫蕪薏疑惑地往門口走去,正好聽到阿朗那穩穩的聲音說道:「已經喝醉的人是不被允許進入的,我不管你們有沒有入場證,規定就是這樣。很抱歉,我必須請你們離開這裡。」

  「什麼話?難道你們這裡不賣酒?從哪裡喝醉的有什麼分別?」看起來醉意盎然的男人口齒不清地吼道:「我就是要進去!」

  阿朗手一攔,正好擋住對方的去路:「請離開!要不然我會請你出去。」

  莫蕪薏有些焦急地加快了速度,那幾個人全都醉了,而且看來來意不善:「阿朗——」

  阿朗有點意外地回頭,這一回頭正好給了對方機會,男人忽地一拳猛揮向阿朗的頭!

  莫蕪薏嚇了一大跳:「阿朗!」

  場面頓時混亂起來,尖叫聲此時彼落!

  阿朗的頭被打得偏向一邊,一行血絲很快流了下來。那幾個男人早有準備似的,很快圍住她,一人一邊押住她;但阿朗也不是那麼容易被制服的,她立刻甩開對方的箝制,猛地一腿踹向第一個打她的男人!

  男人悶哼一聲,抱住肚子蹲了下來。

  幾名常客此時很快上前幫忙,四個男人怎麼敵不過那麼多人圍剿,紛紛哀叫連連地抱頭鼠竄,只不過幾分鐘的時間已經被打得遍體鱗傷。

  阿朗身上也多了好幾道傷口,只見她依舊目露凶光,忿怒地踹著一名已經倒在地上的男人:「敢來惹事!真是搞不清楚狀況——」

  「阿朗,夠了!」莫蕪薏連忙上前攔住她:「會出事的!你快走,這裡報警處理就可以了。」

  阿朗愣了一下,這才想到自己的身份似的,只見門口已經有幾名警員正很快排開人群往她們的方向而來——

  「哪個白癡報的警?糟了!」

  「快走啊!」此時不知道哪裡冒出一個一身火紅的小女生,拉了她的手便往後鑽。

  「這裡的負責人是誰?喂!他們為什麼跑?站住!我叫你們站住!」

  莫蕪薏有些慌亂。怎麼警察來得這麼快?也沒聽到警笛聲啊,難道他們早在外面埋伏等待?

  「這裡的負責人是——」

  「是我。」人群中緩緩走出一名男子。

  莫蕪薏錯愕地瞪著他。這人……這人她認得。他便是那天出現在櫻塚小夜子身邊的男人。

  兩名警員很快穿過人群,追著阿朗而去。

  另外的幾名警員帶著狐疑的眼光瞪著眼前的男人。「你?請拿出你的證件讓我看看。」

  「寒澤織真……」警員蹙眉看著證件,良久之後才抬起頭:「跟登記的負責人不符,你如何證明你是這家店的主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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