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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凌淑芬    


  「哈!」章柏言笑出來。

  看來這就是「那個小孩」了。

  經歷過一場地球爭奪戰,他們總算正式見過。

  「你是個快樂的小鬼頭對吧?」章柏言伸手戳戳嫩呼呼的臉頰。

  「什麼鬼頭?」小鬼歪了歪腦袋。

  平心而論,這是一種奇妙的感覺。眼前這個三呎小娃娃,像顆被包裹在一團毛線衣裡的圓滾肉球,玫瑰紅的臉頰,充滿新奇與探索欲的大眼睛,無比脆弱又無比靈活。

  這是從他身體分離出來的另一份骨與血。這種感覺……很難形容。

  「太誇張了,你身上起碼包三層,你媽咪是想害你中暑嗎?」現在還只是秋天而已,一年中氣溫最舒服的時節。

  章柏言再戳一戳小娃兒軟軟的臉頰,謹慎得像戳一團會咬人的棉花。

  「你是誰?」小娃娃又含著自己的手指,說的是中文。

  小鬼頭說話挺流利的,不過三歲的小孩會說話是正常的──對吧?

  「我是你父親。」章柏頓了一頓,同樣以中文回答。

  「『泥服氣』。」

  「不是,是『你父親』。」

  「泥父親。」

  「父親。」

  「夫親。」

  「爸爸。」他改個名詞。

  「巴巴。」

  「爹地!」

  「大地。」

  「爹──地──」

  「噠──滴──」

  「……好吧,很接近了。」

  「咯咯咯咯。」小傢伙又笑呵呵地滾到床尾去。

  厚重的窗廉並未完全拉起,黃昏的淡金色光線從縫隙間闖入,悄悄在主臥室一角聚成一團光影。

  整個世界都擋在重重簾幕之外,只剩下他和一個把他的腳丫當木馬騎的開心小鬼。

  他曾經是某個女人的丈夫,如今是一個小孩的父親。他,章柏言,紐約社交圈的黃金單身漢,身家豐厚,驍勇善戰,充滿侵略性的男人──章柏言前所未有的認知著這項事實!

  在這三個月,他該用什麼樣的姿態去對待這對闖入他生命中的母子?而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小孩的名字。

  「要玩嗎?」小鬼頭滾回來問他。

  「不玩。」他故意板起臉。

  小鬼頭沒嚇倒,咯咯笑的仰躺在被子上,開始觀察天花板的枝葉倒影,非常懂得自得其樂。

  真是個愛笑的小鬼!

  「戴倫?」走廊上響起細細的呼喚。

  戴倫。小鬼頭叫做戴倫。章柏言上半身隱進床頭的黑暗裡。

  「戴倫?」一道纖巧的身影從門縫探進來。

  「媽咪!」小鬼頭興奮地尖叫一聲,拚命想衝下床去。床上的一堆被單和抱枕把他給絆住了,小傢伙開始發急!「咪啊──咪!」

  「噓,不要吵醒客人囉。」趙紫綬悄悄閃進房內。

  客人?章柏言皺了皺眉頭。

  「什麼是客人?」小鬼頭幫他問了。

  「客人就是來家裡做客的人。」

  這是什麼爛回答,有解釋跟沒解釋一樣!章柏言翻個白眼。

  「什麼是家家客客的人?」小鬼頭又有問題。

  「就是客人。」輕嘲的嗓音在黑暗中顯得分外低啞。

  趙紫綬立刻看向床頭。

  「啊,你醒了。」她揚起淺淺的笑,吃力地抱起兒子走向門口。「已經六點了,也差不多該醒了。快起來梳洗一下,下樓吃晚餐。」

  還是一個毫無芥蒂的笑容,章柏言不相信世界上真的有那種寬大為懷的聖人!

  每個人必然有自己容忍度的底限,趙紫綬的底限究竟在哪裡?性格惡劣的那一面全面發作,他突然很想探測一下她的極限。

  「妳為什麼會答應來紐澤西?」

  「你需要我,不是嗎?」趙紫綬的步伐頓了一頓,沒有回頭。

  ☆ ☆ ☆ ☆ ☆ ☆ ☆ ☆ ☆ ☆ ☆ ☆ ☆ ☆

  再度下樓來,章柏言感到前所未有的生氣勃勃。

  短暫小憩確實對他的傷勢有莫大幫助。

  昏黃的太陽尚未下山,猶眷戀著被落葉覆蓋的金色草坪,似火秋楓固執地在這一片金芒中染上一抹專有的顏色。

  沒有電話。沒有傳真。沒有e-mail。沒有工作。

  他深呼吸一下。空氣中有食物的香氣,廚房有女人和小孩的笑聲,一切平靜和諧,而他已經十分鐘不曾興起奪門而出的衝動。

  好現象!無論愛德答應付趙紫綬多少錢,那必定是一筆豐厚到讓她甘心折腰的數目。既然如此,他是付錢的金主,他是老大,一切遊戲規則由他來訂,趙紫綬必須順應他!

  想通了這一點,章柏言更覺得世界在他眼前開朗起來。

  「你來了,請坐。」趙紫綬對他揚了揚眉。

  他眼底的神情好像在猜測自己應不應該踏出太空船。趙紫綬不禁發噱。

  「妳笑什麼?」章柏言的眉心揪了起來。

  「沒事。」趙紫綬把每個人的餐具張羅好,三菜一湯端上桌。「坐啊!」

  末了,他謹慎地選擇戴倫對面那個座位。

  「大地!」小鬼向他熱情招呼。

  瞄一眼戴倫抓成一團泥的蛋糕碟子,章柏言消受不起地轉開。

  「妳還是在笑。」

  「是嗎?好吧,我只是覺得你很有趣。」她輕笑,在孩子的旁邊坐下來。

  「有趣?從來沒有人說過我『有趣』!」

  「你怎麼知道?」她回問。

  「……以愛德告訴我的那個『柏特.章』的形象,應該不會有人將他形容為『有趣』。」差點露出馬腳。

  「說不定有,只是你現在不記得了。」

  「我說沒有就是沒有!」他不悅地說。

  「好好好,沒有就沒有。」她安撫道。

  「不要用那種哄三歲小孩的口氣跟我說話。」他又不是她兒子!

  「大地你有趣。」旁邊的三呎小人兒決定自己有投票權。

  「……」

  算了,他們兩個是同一國的。小人長慼慼。

  章柏言悶悶地開始喝湯。明明兩分鐘前還覺得神清氣爽的……這就是他不喜歡待在她身旁的原因,趙紫綬永遠有辦法讓他覺得,自己在別人眼中是正常人的反應,在她的世界裡卻很無謂。

  「妳不應該在正餐前讓他先吃甜點。」章柏言冷眼旁觀地挑剔。

  「這個不是用來吃的。」趙紫綬擦完兒子的嘴巴,把兒童專用的塑膠餐具放到他的桌前。

  「不是?」

  「這個是讓他玩的。」她耐心地解釋。「讓孩子適時的觸摸各種食物,對於他們的感官發展很有幫助,所以我每天晚餐之前都會拿一些不同的食材讓他玩。」

  「玩食物這種事更是不符合餐桌禮儀。」他完全無法苟同。

  「那一起玩吧。」小戴倫開開心心地站到椅子上,將蛋糕屍體推到他面前。

  「……不用了,謝謝你。」他禮貌地將那盤殘屍推到更遠的地方。

  戴倫看看他,再看看那盤蛋糕,再看看他,再看看那盤蛋糕。

  「那是我的。」小身體拉得長長的,摸了半天構不到那盤蛋糕。

  「戴倫,坐下來,在椅子上站起來很危險。」他媽咪溫柔而堅定地命令。

  「那我的!」小戴倫回頭堅持。

  「要吃飯了。等吃完飯再吃糕糕。」趙紫綬瞄那個悶頭喝湯的大男人一眼。

  戴倫只得坐回椅子上,不甘心地在老子和蛋糕之間輪流看來看去。

  現在她又讓他覺得自己是個跟小孩子過不去的壞蛋了。章柏言沒好氣地說:「章家的餐桌有章家的規矩,誰都不准破例!」

  「那你拿要吃掉喔!」小傢伙切切叮嚀。

  「……」章柏言馬上將蛋糕推回兒子面前。「還你,請慢用,不必客氣。」

  趙紫綬輕聲笑起來。

  「很高興我娛樂了妳。」他嘲諷道。

  看來有人今天吃了火藥了。趙紫綬聳了聳肩,不理他。

  章柏言討厭人家不理他!

  「廚房的小桌子通常是給傭人使用的,我們應該到正式的餐廳裡用餐。」長餐桌就會有更多的空間讓他迴避他們。

  「瞧,現在只有我們三個人而已,所以沒有人會知道你曾經在『傭人的餐桌』上吃飯,你的名聲安全得很。」

  這種行為叫做取笑,他不會傻到聽不出來,不管她的神情再怎麼正經都一樣。

  章柏言選擇有尊嚴的撤退半步。「謝謝妳的提醒。既然我們三人必須同住一小段時間,有些生活習慣顯然必須溝通一下。」

  「請說。」她用同樣彬彬有禮的語氣回答。

  「我習慣晚上八點鐘用餐,而現在才六點半,太早開飯會讓我一點食慾都沒有。」

  「是嗎?」趙紫綬同情地點點頭。「那太糟了,以後我會記得替你留一些食材,你要吃的時候可以自己下廚煮,不要客氣。」

  「……」

  章柏言終於深深體會,什麼叫控制一個男人的方法,就是控制他的胃。他是老天?一切規則由他來訂?真是天知道!

  第一天交戰,慘敗。

  第三章

  「這個可以吃嗎?」

  戴倫從樹林裡撿了一顆松球回來,小臉蛋紅通通。

  「不行,這個不能吃。」趙紫綬停下清掃落葉的動作,接過來檢查了一下。

  「好。」他又咚咚咚地跑回大樹下,繼續尋寶。

  「不要走遠哦!」

  「沒有遠啊。」小傢伙回頭對她揮揮手。

  這種天清氣爽的時節真是舒服!趙紫綬仰首吸一口秋涼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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