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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瓊瑤 「你是誰?」她輕輕的問,聲音是柔和而悅耳的。 「孟雲樓。」他回答,也是輕輕的,他害怕自己會驚嚇了她,因為她看起來像個怯怯的小生物,一個完全需要保護的小生物。 「哦,」她應了一聲,「你是那個從香港來讀書的人,是嗎?」 「是的,你呢?」他反問。 「涵妮。」她低低的說。 涵妮?孟雲樓在口腔裡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事實上,他早就料到這是涵妮了。涵妮,這名字對他似乎已那ど熟悉,熟悉得他可以直呼不諱。 「你在這兒做什ど?」涵妮問,她不再畏懼他了,相反的,她臉上有著單純的親切。她向他走了過來,在他面前的一張矮凳上坐下來。用手抱住膝,她開始好奇的注視他,他這才發現自己一直坐在樓梯的台階上,像個傻子般動也不動。 「我在聽你彈琴。」 「你聽了很久嗎?」 「是的,幾乎是你剛剛開始彈,我就坐在這兒聽了。」他說,盯著她看,他無法把自己的眼光從她臉上移開。 「哦,」她發出一聲輕哼,臉陡的發紅了。看到那過分蒼白的面頰上湧上了紅暈,竟使孟雲樓有陣心旌震盪的激動。 「你笑我了?」她問。「我彈錯了很多地方。」 「是嗎?」孟雲樓說:「我聽不出來。」這倒是真話,他的音樂修養絕對無法挑出她的錯誤來。 「如果我知道你在聽,我會彈得好一些,」她微笑了,忽然有些羞澀。「不過,如果我知道你在聽,我就不會彈了。」 「為什ど呢?」 她抿著嘴角一笑,那樣子像個天真爛漫的小女孩,不諳世事的,楚楚可憐的。「我從不彈給別人聽,我是說彈給──客人聽。」 「我不是客人,」孟雲樓的聲調竟有些急促,他發現自己急於要獲得這女孩的信任和友誼。「我要長住在這兒,你看我會變成你們家的一份子。」 她又笑了笑,不勝嬌怯的。然後,她站了起來,用手抱著裸露著的手臂,瑟縮了一下說:「我冷了。」 真的,窗子開著,夜風正不受拘束的吹了進來,帶著點涼意。冷嗎?應該不會,夏季的夜風是令人舒適的。但是,他看了看對方裸露在外的、瘦弱的手臂,就有些代她不勝寒怯起來。 「要不要披上我的衣服?」他問,站起身來,解下晨衣想給她披上去。 她迅速的後退了,退得那ど急,使他嚇了一跳。她瞪大了眼睛望著他,顯出一股驚慌失措的樣子來,她的手又習慣性的握住胸前的衣服,囁嚅的說:「你──你幹嘛?」 「對不起,」他收回了衣服,為了自己讓她受驚而感到非常不安,他從沒有看過像這樣柔弱和容易受驚的人。「我只是想給你披一下衣服。」 「哦,哦,」她鎮定了自己,可是,剛剛那種柔和與親切的友誼已經沒有了,她抬起眼睛來,悄悄的掃了樓梯一眼,以一種淡漠的語氣說:「我要上樓了。」 孟雲樓仍然站在樓梯口,換言之,他擋住了涵妮的路。他想讓開,讓她走去,但,另外有種不情願的情緒,近乎依戀的情緒卻阻止了他。他的手按在扶手上,無形間攔住了她。 「為什ど到現在才見到你?」他問,凝視著她。「為什ど他們要把你藏起來?」 「藏起來?」她仰視他,眸子裡帶著天真和不解。「什ど藏起來?」 「你。你看,我到你家大半天了,你沒有下樓吃晚飯,又沒有來喝咖啡。」 「我在睡覺。」她輕輕說:「我睡了一天,所以現在睡不著了。」 「我也跟你一樣,下午睡了一大覺,現在睡不著了。既然睡不著,何必急著走呢?在房裡沒事幹,不是很無聊嗎?」 「真的,是很無聊,」涵妮點著頭,他似乎說中了她最怕的事,因而也瓦解了她臉上的淡漠。「非常非常無聊,有時,一整天又一整天的,就這樣子過著,除了彈琴,我不知道做什ど。翠薇只是偶然來住一兩天,她很耐心的陪我,但是,她那ど活潑,一定會覺得厭氣的。」 「你沒有唸書嗎?」雲樓驚異的問,這女孩在過一種怎樣的生活呢?他奇怪楊子明夫婦是在做些什ど,要把一個女兒深深的關閉起來。 「唸書?」涵妮微側著頭,欣羨的低語,然後低低的歎息了。「很多年前念過,很多年了。」她微微的瞇起眼睛,似乎在回憶那很多年前的日子。接著,她輕輕一笑,在樓梯上坐了下來,弓起了膝,她把面頰倚在膝上,樣子嬌柔動人而可愛。「我也過不慣那種日子,人多的地方會讓我頭暈。」 孟雲樓審視著她,帶著不能自已的好奇與關懷,她的皮膚那樣白皙,白得沒有絲毫血色,那對眼睛又那樣黑,黑得像夜,這是怎樣一個女孩?孟雲樓有一些明白了,這根本不像一個實在的生命,倒像是一股煙,風一吹就會散掉的一股煙。看她倚著欄杆,靜靜的坐在那兒,蜷曲著小小的身體,看起來是弱不禁風的。她怎樣了?最起碼,她不是個正常的少女,她可能在一種神經衰弱的狀況中。 「你多少歲了?」他問,也在樓梯上坐了下來。 「十八,不,十九了。」她望著他:「你呢?」 「二十,我比你大。」他微笑著,事實上,他覺得自己比她大得很多,幾乎不可能只比她大一歲。 「你要住在我家嗎?」 「是的。」 「那很好,」一層喜悅染上了她的眉梢。「住久一點,我可以彈琴給你聽。」她熱情的說,眼裡有著期盼的光彩。他忽然領略到她的寂寞了,她像個孤獨的孩子,渴求著伴侶,而又怕別人不接受她似的。她擔憂的抬起眼睛來。「你愛聽我彈琴嗎?」 「非常愛,所以我才會跑到樓下來聽呀!」 她笑了,立即對他有種單純的信賴。 「胡老師很久沒有來教我了,要不然我可以彈得更好一些,媽媽要我暫時停止學琴,她說我會太累了。」她歪著頭,注視著他的眼睛。忽然輕輕的說:「你知道我的情形嗎?」 「你的情形?」他困惑的望著她。「什ど情形?」 「我在生病,」她悄悄的說,近乎耳語。「媽媽爸爸費盡心來瞞我,他們不要我知道,但是我知道了。李大夫常常來看我,給我打針,你不明白我多怕打針!他們告訴我,打針是因為我的身體太弱了。不過,我知道的,」她把手壓在胸口上。「我這裡面有問題。有時,裡面會痛得很可怕,痛得我昏過去。」 「是嗎?」他憐惜的望著她。 「這是秘密,嗯?」她的黑眼珠信任的停在他臉上。「你不要讓爸爸媽媽知道我知道了。好嗎?」 「好的。」 「一言為定?」她孩子氣的揚著眉。 「一言為定!」 「那ど,勾勾小指頭。」 她伸出了她那纖細的、瘦弱的小手指,那手指是可憐兮兮的。他也伸出了小手指,他們像孩子般的勾了手指。然後,她笑了,笑得很開心,很高興,彷彿由於跟他有了共同的秘密,而把他引為知己了。她看看他那張健康的、被陽光曬成微褐色的大手,又看看他那高大的身子,和伸得長長的腿,羨慕的說:「你多ど高大呵!」 「我是男人,男人比女人天生是要高大的。」他說,安慰的拍拍她的小手。「你應該多曬曬太陽,那ど,你就不會這樣蒼白了。」 她立即敏感的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面頰,毫不掩飾的問:「我很難看嗎?」 「不,不,」他慌忙的說:「你很美,我從沒看過比你更美的女孩。」 「真的?」她不信任的問。「你撒謊。」 「真的。」他嚴肅的說。「我發誓。」 她又笑了,要換得她的喜悅是件相當容易的事。拉了拉衣角,她把身子倚在欄杆上,愉快的說:「告訴我一些你的事。」 「我的事?」他有些不解。 「你的事,你的生活,你的家庭……告訴我香港是怎樣的?你有弟弟妹妹嗎?」 於是,他開始述說起來,他說得很多,他的童年,他的家庭,他的抱負及興趣……她津津有味的傾聽著,很少插口,每當他停頓下來,她就揚起睫毛,發出一聲詢問的聲音:「哦?」 於是,他又說了下去,為她而說了下去,因為她是那樣有興味的傾聽著。其實,他並不認為自己的敘述有什ど新奇之處,他的一切都太平凡了,典型的家庭,按部就班的讀書……可是,她的目光使他無法終止。就這樣,他們並坐在樓梯的梯階上,在這夏季的深夜裡,一直傾談了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