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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頁 瓊瑤 「不要吵了,我本來想明天和你們好好告別!看樣子,我無法等到明天!事實上,我的箱子都已經收拾好了,你們等在這兒,我上樓去拿了箱子,馬上就走!抱歉,」她望著奶奶:「沒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和你們分開,說實話,你們都很好,真的很好!奶奶,」這是第一次,她改口不叫奶奶為媽,而跟著可慧稱呼。「謝謝你愛護了我這麼多年,我或者有很不周到的地方,但是,還不至於讓你們家出家醜!您放心,奶奶。」 她不再看屋內其他的人,就轉身上樓去拿箱子。全房間沒有一個人再說話,也沒有人攔阻她。她上了樓,胡亂的把箱子扣好,換掉了睡衣。再抱起地毯上的尼尼,拎著箱子下樓,發現全屋子的人仍然呆在那兒,好像被催眠了似的。她往門口走去,回頭再看了一眼。 「再見!」她說。「等一會兒!」可慧叫,撲了過來,由於撲得太急,又沒注意自己的腳傷,她一跤就摔了下去。文牧本能的扶住了她,她呻吟著,爬起來,完全不顧自己的傷痛,她半跳半爬的跑過去,拉住了盼雲的衣襟,盼雲回頭看她,她滿臉淚痕狼藉。「小嬸嬸,」她抽噎著說:「不管你做了什麼,或沒有做什麼,我都抱歉。我沒有安心要大叫,我只是餓了,想下樓找東西吃……」「不用解釋,」她平靜的說,箱子放在腳邊,尼尼在她懷中發抖,她用手指憐惜的抹去可慧頰上的淚痕。「不用解釋!我沒有怪你!」「可是,我怪我自己!」她恨恨的說,掉著眼淚。「我害你這樣子離開,不不,」她急急的說:「你不要走,小嬸嬸,你不要走!」「可慧!」翠薇厲聲喊。 「放心!」盼雲抬頭對翠薇笑了笑。「我不會為可慧這幾句話就留下,這屋裡,」她四面張望,連何媽都被驚醒了,躲在廚房門口偷看。「似乎沒有什麼力量再讓我留下了。」她再看可慧,可慧那含淚的眼睛,那歉疚的神情,那依依不捨的模樣,以及那份說不出口的焦灼……都引起她內心僅餘的一抹依戀。她用手輕撫著她的面頰,她低低的說:「別哭,可慧,我走了,只有對你好。以後──要活得快快樂樂的,你── 一直那麼好,不止自己充滿活力,還把活力散播給周圍每一個人。可慧,堅強一點,你這麼善良,我相信你會掌握住你的幸福。」可慧仍然死命攥住她的衣襟,由於母親在場,她苦於無法說話,她喉中哽塞著,眼睛癡癡的看著盼雲,手指攥得牢牢的。盼雲用手掰開她的手指,對她安慰的低語: 「傻孩子,又不是生離死別,怎麼這樣想不通呢?你只要想我,需要我,隨時打電話給我!」 可慧悄悄點頭,無可奈何的放開了手。 盼雲拎起箱子,聽到奶奶在叫: 「文牧,去給盼雲叫輛車!送她出去!」 怎麼?還派文牧工作啊?盼雲回頭看了奶奶一眼,奶奶那白髮的頭很尊嚴的昂著,那老眼並不昏花。她和奶奶很快的交換了一個注視,心裡有幾分明白,奶奶並不昏庸,奶奶也不老邁,但是,奶奶很精明很果斷,很知道如何保護自己的家庭。她走出了大門,花園裡,一棵芭蕉樹被風吹得簌簌瑟瑟響。天上有幾顆寥寥落落的寒星。風撲面而來,已帶著深秋的涼意,她本能的瑟縮了一下,怎麼天氣一下子就變冷了?穿過花園,打開大門,文牧始終一語不發,到了門外,她很快的攔到一輛計程車。「盼雲,」他急促的說:「抱歉。」 她打開車門,很快的上了車,仍然沒有再說話。車子駛向黑夜的街頭,她望著車窗外面,雙手緊抱著尼尼,到這時,才隱隱感到那種深夜裡被放逐的滋味。放逐!是的,她已經被婚姻、愛情、家庭……統統放逐了。她把面頰又習慣性的深埋在尼尼的長毛中。 第八章 高寒第二天晚上,就知道盼雲搬出鍾家了。 在鍾家的客廳裡,只有可慧和高寒兩個。大家都很識相,高寒一來,全家都避開了。可慧膩在高寒懷裡,腦袋半枕著高寒的膝,小臉蛋上一副慘兮兮的模樣。她已經把經過情形很簡單的告訴了高寒,再加上了她自己的自怨自艾和懊惱。 「我真不懂,我開門關門,跳呀跳的跑出來,聲音夠大了,他們怎麼會聽不到?我也不好,明明聽到有人在哭,我還去開燈,弄得全家天翻地覆,雞犬不寧。小嬸嬸走了,媽媽哭了一夜,到現在也不跟爸爸說話,奶奶也生氣……哎,」她轉了轉眼珠,看著高寒:「你猜怎麼,奶奶並不怪爸爸,天下的母親好自私呵,兒子總是自己的好,她反而罵媽媽不懂事,不瞭解男人,不會拴住丈夫……氣得媽媽哭得死去活來!」 高寒愕然的聽著這一切,腦子裡昏昏然的像被澆了一鍋燒熱的蠟,把所有的思想都燙傷了而且凝固了。好半天,他根本弄不清可慧在說些什麼,然後,他懂了。坐在那兒,他雙手撐著下巴,苦苦思索,苦苦回憶,苦苦分析……他不動也不說話。可慧卻仍然在唉聲歎氣。 「其實,也不能怪小嬸嬸,她和我小叔的感情那麼好,結婚兩個月小叔就死了,那時,小嬸嬸才二十一歲,我爸當時就說:她等於還是個孩子!我想,我爸一開始就喜歡她!其實,一個男人要愛上小嬸嬸是很自然的啊,你說是不是?她那麼美,那麼年輕,那麼憂憂鬱郁文文弱弱的。又會彈鋼琴,又很有才氣……哎!你知道嗎?我同情爸爸和小嬸嬸。怪不得,這些日子來,我總覺得小嬸嬸有心事,總覺得她好不對勁,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高寒瞪著可慧。「你爸怎麼說?」他悶聲問。 「爸爸呀!」可慧搖搖頭。「他當時就對媽又吼又叫,說他就是喜歡小嬸嬸,喜歡她有思想有深度懂感情……反正說了一大套。你不瞭解我爸,他不是怕事的人,他很多情,如果把他逼急了,吃虧的還是我媽!」 高寒磨了磨牙齒:「可是,他還是讓她走了?在深更半夜裡,讓她一個人走了?」可慧看了他一眼,抓起茶几上的一個橘子,她開始剝橘子,一面剝,一面說:「你要他怎麼辦呢?家裡有老的有小的,他總不能跟著小嬸嬸一起走吧?唉!小嬸嬸也很可憐,我看著她出去,心都痛了,說真話,我好喜歡好喜歡她!怎麼想得到她會……她會……唉!」她左歎一聲氣,右歎一聲氣,把剝好的橘子一片一片喂到高寒嘴裡去,她瞅著他,終於甩了一下頭:「高寒,我們不要談這問題了,好不好?我們不要談了。」她抓過他的手來:「好啊,起水泡了!你起碼一個月不能彈吉他!」 他抽下手來,煩躁的站起身子,在室內兜了一圈。 「你家有香煙嗎?」他問。 「香煙?你又不抽煙,要香煙幹什麼?」 「我想抽一支。」他翻開茶几上的煙盒,拿了一支煙。可慧慌忙取過打火機,幫他打著了火,陪笑的說: 「你這人粗手粗腳,搞不好打個火,再把手指燒起來,如果你要抽煙,讓我來幫你點火。」 他燃著了煙,深吸了一口,把煙霧噴出來。可慧稀奇的看著他,叫著說:「你會抽煙!」「會的事多著呢,只是你不知道!」 「哦?」可慧挑著眉毛。「敢情你在我面前裝正經,你是個偽君子!」「世界上的偽君子也多得很,不止我一個!」 「噢,」可慧翻了翻眼睛。「你吃了沖菜嗎?」 「什麼意思?」「沒吃沖菜,怎麼盡沖人呢!看樣子,你今天脾氣大得很,為什麼?」他勉強的笑了,望著可慧。 「不為什麼。」他低歎著說:「我的脾氣一向就不好,你知道的。」她嬌媚的笑了,用她溫暖的小手去握住他的手。 「我不會惹你生氣,我盡量不惹你生氣,假若我無意間惹你生氣了,你可以罵我吼我,甚至打我,但是,你不要去愛上別人,永遠不要,好嗎?」 他盯著她,在她那深情的、專注的、柔媚的眼光和聲音中迷惑了。她用手勾下了他的脖子,又獻上了她那柔軟而甜潤的唇,她舌尖還帶著橘子的香味。 同一時間,盼雲正躺在家裡的床上,接受楚醫生的治療和打針。楚鴻志是賀太太請來的,是賀家的家庭醫生,事實上,楚鴻志不是內科,而是心理科的大夫。自從文樵去世以後,盼雲每次回娘家,都被賀太太逼著見楚鴻志,逼著吃他的配方,安眠藥、鎮定劑……和深呼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