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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頁     瓊瑤    


  姘青鑽進了計程車,吳媽徒勞的在大門口跳著腳,車子絕塵而去了,留下一股煙塵。吳媽呆站在門口,眼睜睜的望著那條長長的柏油路,嘴裡反反覆覆的喃喃自語:「我的好小姐呀!我的好小姐呀!我的好小姐呀!」

  夢軒接到姘青電話的時候,正是心中最煩惱的時候,陶思賢又來了,開口就是十萬元!正像夢軒所預料的,這成了一個無底洞,他討厭陶思賢那胸有成竹的笑容,討厭他假意的恭維,但是,他卻不能不敷衍他。這天早上,張經理曾經把最近幾個月的帳冊捧來和他研究,吞吞吐吐的暗示夢軒私人透支了過多的款項,使得公司不得不放棄幾筆生意。他正在火頭上,陶思賢又來要錢!事業,家庭,和愛情,成為互相牴觸的三件事,而他的生命就建築在這三件事上!幾個月來,他所面臨的重重問題,和重重矛盾,使他的神經緊張得即將崩潰!

  姘青的電話來的時候,陶思賢臉上立即掠過一個得意的笑,雅嬋尖聲的叫嚷著,顯然刺激了美嬋的安寧。這使夢軒憤怒而不安,他生陶思賢的氣,他生雅嬋的氣,他也氣姘青多此一舉,好好的打什麼電話?更給別人破壞的把柄!在氣憤、沮喪、和倉促之中,他沒有考慮到姘青的心理狀況。但是,當姘青猝然的掛斷了電話,他立即覺得不對了,一連「喂」了好幾聲,他心中湧起一陣強烈的不安,當時的第一個衝動,是再打過去。可是,他接觸到陶思賢的眼光,又接觸到美嬋窺探而憂愁的眸子,他放下了電話,等一會兒吧,等到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再打電話給她,再向她解釋。

  深夜,當美嬋和孩子們都睡了,他悄悄的披衣下床,撥了一個電話到馨園。鈴響了很久,然後才有人來接,是心慌意亂的老吳媽:「夏先生,是你嗎?不好了,你趕快回來,我們小姐走了!」

  「什麼?」夢軒心驚肉跳:「你說什麼?」

  「小姐走掉了,」吳媽哭了起來:「她說她不再回來了,她說她不破壞你的幸福家庭!」

  「什麼?吳媽?你怎麼讓她走?」夢軒大叫:「她到哪裡去了?什麼時候走的?」

  「晚上十點多鐘,她的臉色很難看,她很傷心的樣子,我不知道她到哪裡去了!」

  夢軒拋下了聽筒!慌亂的站起身來,不不,姘青,你怎麼可以這樣?你能走到那裡去?你對這個世界連一分一毫都不認識!離開我?姘青!你怎麼這樣傻?不!不!姘青!你一定誤會了我!姘青!姘青!他匆忙的穿上衣服,衝出大門,感到如同萬箭鑽心,百脈翻騰。美嬋被驚醒了,追到大門口來,她喊著說:「夢軒!半夜三更的,你到那裡去?」

  「我有事!」夢軒頭也不回的說,發動了汽車。車子如脫弦之箭,立即沖得老遠老遠。

  「他走了!」美嬋把頭靠在門框上,眼淚立即湧了上來,「這樣深更半夜,他還是要去找她!他心裡只有她,只有她一個,他會永遠離開我了。」

  「媽媽!媽媽!」小楓也被驚醒了,揉著惺忪的眼睛摸到門口來:「你在做什麼?媽媽?爸爸那裡去了?」

  「他走了!他不要我們了!」美嬋說,猛然抱住小楓,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小楓,小楓,你沒有爸爸了!」

  小楓呆愣愣的站著,大睜著她那不解人間憂愁的、無邪的眸子,望著這個她所不瞭解的世界。

  姘青沒有地方可去。

  計程車離開了馨園,倉促中,她不加考慮的要司機開到台北車站,在她當時迷迷惘惘的思想裡,是要離開台北,到任何一個小鄉村裡面去躲起來,躲開這段感情,躲開夢軒,躲開她的痛苦和歡樂。可是,當她站在台北車站的大廳裡,仰望著那塊火車時刻表的大牌子,她就眼花撩亂了。那麼多的地名,陌生得不能再陌生,她要到何處去?什麼地方可以接受她?可以讓她安定下來?躲開!躲開!她躲得開夢軒,躲得開馨園,躲得開台北,但,如何躲開自己?而且,她是那樣畏懼那些陌生的地名,她一直像個需要被保護的小雞,她不是一隻能飛闖天下的鷹鷲!陌生的環境,陌生的人,陌生的地名都使她退縮,她不敢去!她什麼地方也不敢去!

  在候車室裡,她呆呆的坐了一個多小時,神志一直是迷迷惘惘的。她無法集中自己的思想,無法安排自己的去向,甚至,到了最後,她竟不太確知自己要做什麼。夜慢慢的深了,火車站的警員不住來來回回的在她面前走動,對她投以好奇和研究的眼光。這眼光終於使她坐不下去了,她一向就害怕別人注意她。站起身來,她像夢遊般離開了台北車站,走向那燈光燦然的大街。

  穿過大街,一條又一條,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少路,但是,市區的燈光逐漸減少了,商店紛紛打烊,關起了鐵柵和木板門,霓虹燈暗滅無光,行人越來越少,街上只剩下偶然踏過去的一兩輛空蕩蕩的三輪車,和幾部仍在尋覓夜歸客人的計程車。姘青疲倦了,每向前走一步都像是一件艱鉅的工作,但她仍然機械化的邁著步子,疲倦,疲倦,疲倦……說不出來有多疲倦,精神上的疲倦加上肉體上的疲倦,那些疲倦比一座山的份量還重,緊壓在她每一根神經上。

  走到那裡去呢?人生就是這樣盲目的行走,你並不能確知那條路是你該走的,但是,一旦走錯了,你這一生都無法彌補。她實在不想走了,她疲倦得要癱瘓,全盤的癱瘓。走到那裡去呢?讓我休息下來吧!讓我休息下來吧!讓我休息下來吧!同一時間,夢軒正在各處瘋狂的找尋著姘青,她能到那裡去呢?她無親無友,是那樣一個瑟縮的小動物,她能到什麼地方去呢?他連一絲一毫的線索都沒有。最後,才靈機一動,想起去查問計程車行,那司機還記得把姘青送到火車站,這使夢軒的血液都冷了。火車站!難道她已離開了台北!追尋到火車站,他問不出結果來,沒有一個賣票員能確定是不是有這樣一個女人來買過票。終於,他的查詢引起了那個警員的注意,帶著幾分好奇和關切,他問:「是個穿紫衣服的女人嗎?」

  「是的!是的!」

  「瘦瘦的,有對大眼睛,很憂愁的樣子?」

  「是的,就是她!」夢軒急急的說:「你看到了?」

  「她沒有買票,也沒上火車,在候車室坐了很久,然後就走了。」

  「走到那裡去了?」

  警員聳了聳肩:「不知道。」

  這是最後得到的線索,夢軒駕著汽車,發瘋一般的在大街小巷亂撞。姘青,你在那兒?姘青,你在那兒?忽然間,他煞住了車,腦子裡閃過一個思想;程步雲!為什麼沒有想到他?他像愛護自己的女兒一般愛護姘青,姘青也崇敬他,而且,他是最同情他們,也最關懷他們的朋友。如果姘青要找一個朋友家去住,唯一可能的人就是程步雲!他緩緩的開著車子,路邊有一個電話亭,他停下車,撥了一個電話到程步雲家裡。

  電話鈴把已經睡熟的程步雲驚醒了,睡夢迷糊的下了床,他拿起聽筒,對面是夢軒焦灼的聲音:「程伯伯?姘青有沒有去你那兒?」

  「你說什麼?」程步雲的睡意仍濃:「姘青?」

  「是的,她走了,有沒有到你那裡去?」

  「姘青走了?」程步雲吃了一驚,瞌睡蟲全飛到窗外去了。

  「什麼?怎麼一回事?」

  「那麼,她沒去你那裡了?」夢軒絕望的聲音:「姘青一聲不響的走了,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想我傷了她的心,我太累了。她不該這樣離去,她根本沒地方可去!我到處都找不到她!我已經急得要發神經病了!」

  「慢一點,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跟她吵架了?」

  「沒有,但是我傷了她的心,我知道。她交代吳媽告訴我,說她不破壞我的幸福家庭!我的幸福根本握在她手裡,她連這一點都不體會,她誤會我……我……」夢軒深吸了一口氣:「我不能再說了,我要去找她!」

  「喂,喂,夢軒……」程步雲喊著,但是,夢軒已經掛斷了電話。程步雲望著電話發愣,好半天,才摸著沙發坐了下來。電話早已驚動了程太太,她披上衣服,追到客廳裡來,問:「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

  「夢軒的電話,姘青出走了!」程步雲說。

  「姘青!」程太太驚呼了一聲,她是那樣的喜歡姘青,那個清清秀秀,不沾一點人間煙火味的小女孩,那樣沉靜溫柔,那樣與世無爭!在目前的社會裡,這種典型的女孩何處可尋?

  「一定是夢軒欺侮了她!」她直覺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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