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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頁 瓊瑤 對湘怡來說,生命變成一連串苦惱和哀愁的延續,不知多久以來,歲月裡已沒有歡笑,沒有快樂,也沒有甜蜜和溫馨了,最讓人心灰意冷的,是每況愈下的生活裡,連一絲絲希望和光明都看不出來。 嘉文整個人都變了,她再找不出當日自己所迷戀的那個男人的些微痕跡。賭博竟能將一個人的本性完全扭轉,嘉文的暴戾、粗魯、冷酷……日甚一日,對湘怡、對嘉齡、對杜沂、甚至對那兩個尚不解事的小女兒,他都粗暴無情,他只認得撲克牌,只知道同花順和福爾號斯。而且,最糟的,他已喪失了人性的尊嚴和羞恥心,只要弄得到錢,他不惜用任何卑鄙的手段去弄,向杜沂的老朋友們詐騙,冒充杜沂的筆跡開支票,甚至於家裡的電唱機、收音機都偷出去賣掉,用得來的錢到賭桌上孤注一擲。 在做人上面,他認輸了,在賭桌上,他卻永不認輸,「倒楣不會倒一輩子,我只要拿一副同花順,就可以把輸的全贏回來!我輸掉那麼多,怎麼能這樣認了,我要翻本!只要翻了本,我就洗手不幹!」他不斷的「翻本」,不斷的等霉運過去,杜家就在這種情況下陷入了窮困潦倒的絕境。真真兩歲半了,唸唸也滿了週歲。 杜家早就賣掉了三輪車,辭退了車伕。最近一年來,他們又賣掉了電話機、冰箱、唱機……和家裡一切能賣的東西。最後,湘怡被迫出去教書,艱苦的維持了一陣,連在杜家服務將近十年的阿珠,也迫不得已的辭退了。阿珠含著眼淚不肯走,對杜家,她也有許多留戀和感情,提著小包包,她站在花園裡,依依不捨的對湘怡說:「太太,你少給我點工錢也沒關係,我不想走呀!」但是,即使降低工錢,杜家也無法負擔。 終於,阿珠還是含著淚走了,小真真牽著她的衣服不放她,引得湘怡也眼淚汪汪。阿珠走了之後,湘怡變得忙碌不堪,白天要去上課,中午和晚上趕回家來做飯,杜沂也跟著忙,成為孩子的保姆。創了一輩子的事業,沒想到老來眼看它敗盡敗光,弄得自己六十幾歲還為生活操勞,他那份痛心,就更不可言喻了。 嘉齡對父親和嫂嫂如此放縱嘉文,大為不滿,堅持應該告到刑警總隊,讓他們把這個賭窟破獲,不該怕嘉文受傷就一再容忍。眼看生活拮据,湘怡勞苦,她於心不忍,也不能袖手旁觀,誠心想學一技之長,也謀個工作貼補家用,於是,她開始去學打字和速記。但,生性灑脫的她,實在沒有定性好好學,對家事她也做不來,就整日躲出去或者在家裡詛咒嘉文,碰到嘉文偶然回來,兩個人就會吵成一團。杜家在這種情況下,淒苦的度著日子。 連日來平靜無事,但,每個人的情緒都低郁陰沉。湘怡整日整夜膽戰心驚,擔心著將有大禍降臨。這些日子,嘉文一直沒有回家,嘉齡整天咒罵,沒過慣貧窮生活的她,顯然已不能適應這份生活,因此,對嘉文的不滿也達於極點,湘怡冷眼旁觀,暗中害怕有一天,這兄妹二人終會完全反目,而弄得不可收拾。 這天晚上,湘怡在信箱裡取出兩封信,寄自同一個地方──美國紐約市。一封是可欣寄給她的,另一封是雅真寄給杜沂的。把雅真的信交給了杜沂,她拿著另一封信退回自己的屋子,一時間,她竟沒有勇氣拆信,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她沒有和可欣通信了。可欣,可欣,料想他們在海的彼岸一定幸福溫馨,而自己呢? 握著信封,她沉吟良久。一直到忙完了家務,兩個孩子都睡了,夜深人靜,她才拆開可欣的信。「湘怡:我無法責備你這麼久不給我寫信,因為我也很久沒有給你寫信了,想想看,我們上次通信還是你的唸唸出世的時候,現在唸唸該滿週歲了,是嗎?怎樣?你們好麼?寄張全家福給我好不好?我也寄一張給你們。你看,紀遠是不是變了很多?穿上西裝的他和山中野人裝束的他有多大的不同! 他至今對打領帶還覺得不自在呢!我那兩個孿生兒子全像爸爸,一副小野人相,是不?我真羨幕你那一對小女兒,我被男孩子煩得要死!……」湘怡拿起那張彩色的、四?欲j的照片,凝視著照片中的紀遠和可欣,這張照片是在住宅前的庭院裡照的。紀遠眉端微蹙,似笑非笑,仍然具有當年的瀟灑氣質。 可欣微笑得很甜,依舊長髮垂肩,明眸皓齒,似乎顯得更年輕和漂亮了。兩個大約兩歲大的男孩,長得一模一樣,坐在草地上面。真的,孩子是紀遠的縮影,除了長得像紀遠之外,連那股若有所思的神態都像紀遠。 雅真靠在一邊的一張躺椅裡,手中拿著編織物,樣子很安詳,很滿足。這真是一張標準的、幸福家庭的寫照,連那對孿生兒都值得人羨慕,小威和小武,名字取得很好,真有份威武的小模樣!唉,放下照片,不知所以的歎口氣,重新拿起那封信來:「算算看,我們到美國已兩年半了,離開台灣的時候,曾有三年歸來的願望,而今卻渺無歸期。紀遠在公司裡的工作情形良好,很被器重,但他總有些不安定的感覺,我知道他的毛病所在,正像知道我自己的毛病一樣──我們想家,想台灣,想自己的土地、同胞、和朋友。所以,湘怡,說不定有一天,我們會拋開一切,突然歸來,像從地底冒出一樣出現在你眼前,讓你們大吃一驚。 剛剛到美國的時候,我常常躲在房間裡流淚,生疏的環境,不同的人種,喧囂的車輛,和高大的都市建築,全讓我心慌和不習慣,再加上事必躬親,比在台北的生活忙上一百倍,苦上一百倍。紀遠的薪水不夠維持,我滿街奔走,無法謀得任何低下的工作……這種艱苦的情形,一直到去年紀遠升職後才好轉,我們被配到一幢宿舍,有花園和院子(就是照片裡那幢),在紐約的郊區,上班遠一點,好在有汽車。 我也不必出去工作了,安心在家裡帶娃娃,(可憐的媽媽,兩個小東西完全靠她帶大的。)這樣閒下來,我才整理自己被忙碌弄得太緊張的情緒,同時,和我的兒子們親近親近。美國,美國,這個被大家所嚮往的地方,我現在認清了,她是一個龐大而複雜的機器,每個人都是機器的一部份,規則的工作,規則的娛樂,像個齒輪。噢,湘怡,你不知道我多懷念你們,懷念我那間小屋,以及卡保山打獵的生活!如果現在我能回到台灣,我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集合舊日那一群朋友,再去一次卡保山!再去獵那滿山紅葉!(聽說胡如葦在波士頓,對不對?希望有他的住址,我們至今沒有和他取得聯絡,想想當日歡樂相聚的一群,如今分飛各處,不無感慨!)一年來沒給你寫信,坐下來覺得滿腹要傾吐的言語,像浪潮般洶湧翻滾而來,自己都不知道先說什麼好。 有一次,你曾來信問及我和紀遠的感情生活,記得麼?以前我總想和你談,卻總沒有談,正像我關懷你和嘉文,你卻總是敷衍似的用幾句話來答覆我一樣。有時,我覺得我們疏遠了,你在冷淡我。我們疏遠得像置身在兩個星球裡,誰也不知道誰的生活是怎樣的。我和紀遠!怎麼說呢?婚姻是什麼? 湘怡!兩個分開的個體,憑著感情的需要,結合在一起,面對的可能是不適應的生活習慣,不調諧的意見看法,於是,爭執、困擾、嘔氣……必定接踵而來,最後導致破裂。我和紀遠也度過了一段危險期,我們的個性都太強,感情和理智都豐富,都主觀而武斷。這使我們常常豎著眉毛,像兩隻鬥氣的獅子,彼此咆哮。剛到美國的時候,大家的情緒都壞,這種低潮幾乎每日發生,我曾懊惱的認定愛情已經幻滅,而暗中流淚、歎息、和後悔。不過,這段低潮時期終於過去了,我們在艱苦的生活中取得了諒解和調諧,紀遠,他是那樣一個男人,我欣賞他!而且,我崇拜他! 一個丈夫不止需要妻子的愛情和瞭解,還需要尊重和崇拜。在這些年中,我目睹他如何奮鬥,如何努力,如何堅強不屈(你不知道我們在國外遭遇到多少困擾),這使我認清他,等到認清之後,我才發現自己和他的爭吵是多麼幼稚和』女性』(我也有一般女人的通病,狹窄和苛求)!我不再苛求他,我們坦白討論一切問題,倚賴他去解決問題。到現在,湘怡,我只能告訴你,我簡直『迷戀他』!比以前有過之而無不及。我夠坦白了嗎?湘怡!那麼,你能不能也告訴我一些你們的事呢?你和嘉文之間到底怎樣?在我自己的幸福中,我真願所有的朋友都幸福!你別迴避我,別冷淡我,告訴我一切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