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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頁 瓊瑤 「沒有朋友?沒有──結婚?」紀遠衝口而出的問,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舌頭。「結婚?」可欣依然在微笑,沉靜而顯得莫測高深。「我正在考慮中。」 「是麼?」紀遠額上的青筋在跳動。「那是怎麼樣的一個人?你的同學?」 「很難講他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可欣說,走到桌子旁邊,把茶杯放在桌上,那杯水一口也沒有喝過。她現在站得離他近了,發亮的眼睛深深的望著他。「兩年前他離開了我,最近我才把他找到,我還不能斷定他要不要我──在感情上,他是個怯弱的動物。」 紀遠盯著她,他們默默的對視著,有一段很長的時間,兩個人誰也不開口。紀遠的呼吸沉重而急促,心臟跳得連肌肉都悸動著。然後,他伸出手來,輕觸著可欣垂在肩上的頭髮,他那樣小心翼翼,彷彿她是紙做的,碰一碰就會碎掉。他的手從她肩上移到她頭頂上,又從頭頂上滑下來,沿著她的面頰撫摩到她的下巴,他的眼睛溫柔的注視她,低低的從嘴唇裡吐出幾個字:「你這個小傻瓜!」 接著,他的胳膊圈住了她,他的吻開始強烈的落在她的發上、面頰上、嘴唇上,帶著深深的顫慄的需索。他吻得那樣多,好像這一生都不會停止。好不容易,她才喘過氣來,把零亂的頭髮拂向腦後,她看到他哭過了。他的眼圈紅著,面頰上淚漬猶存,在這充滿了粗獷的男性的臉上,顯得特別的奇異。他攬住她,把她黑髮的頭撳在他裸露的胸膛上,那結實的、帶著汗和泥土氣息的肌膚貼緊她的面頰,她可以聽清那心臟是怎樣沉重而狂猛的擂擊著。他的聲音低沉、溫柔、而誠摯的在她耳畔響起來:「你一定吃過許多苦,受了許多折磨,是不是?可欣?但是,這些都過去了,你將不再受苦了,你會有一個最負責任的丈夫。」 可欣的眼眶濕潤,她永不會懊悔自己這一段長途跋涉的追尋,她終於找到了她所要找的。經過這麼一段漫長的時間,期待、掙扎、奮鬥……這個男人才屬於了她,永不會再離開她了。含著淚,她抬起頭來,打量著她的未婚夫,那被太陽曬成黑褐色的皮膚,那滿是鬍子的下巴,那裸露的肩膀和胸膛,他簡直像個道地的野人!搖搖頭,她滿足的歎息了一聲,低低的說:「我看到你劈開那些石頭,你那個姓林的朋友指給我看的,你可以劈開那些石頭,紀遠,但是你再也無法把我從你身邊劈開了。」 回答她的是紀遠有力的胳膊,那手臂裡是個安全、溫暖而堅實的所在,她再歎息一聲,初次感覺到三日跋涉後的疲倦。就這樣,當老工程師推門進來時,發現這一對情侶正默默的依偎在一塊兒。看到了他,紀遠抬起了他亮晶晶的眼睛。 「您願意幫人證婚嗎?工程師?」 「證婚?」老工程師怔了怔。「什麼時候?」 「就這一分鐘!」 「什麼!」老工程師吃驚的叫了起來,於是,他詫異的看到了那個「不會笑的人」的笑容──那樣幸福、甜蜜、而愉快。 這一夜,在一塊遠離人群的大岩石上,並躺著一對沉浸在幸福中的人,喁喁細訴著亞當夏娃時期就有過的言語。山樹迷離,星月朦朧,連小草都沉醉在他們的低語裡。 窗口最後一抹夕陽的餘暉,斜斜的射在客廳的小茶几上。 湘怡站在茶几前面,正在修剪著一束剛剛從花園裡采進來的花朵,把它們一枝枝的插進花瓶裡。每插進一枝,她就側著頭打量一番。夕陽在她的手上、身上、頭髮上、和那些花朵上,都淡淡的染上一層微紅,這份閒暇的工作在慵慵散散、困睏倦倦的氣氛中緩慢的進行著。 一枝玫瑰,一朵百合,一匹鳳尾草……湘怡修著,剪著,插著,卻顯然有些兒心神不屬,看看手錶,五點半,再過不久,嘉文該下班回來了。嘉文這個工作,完全不是學以致用,念了外文系,卻在銀行裡當職員,難怪他就牢騷滿腹了。可是,有多少大學畢業生,要找這樣的工作還找不到呢!又是和杜沂在一個銀行,可以一塊兒上班下班,獲得許許多多的便利,在這人浮於事的時代,能有這樣一個工作實在不錯,湘怡總認為嘉文的牢騷有些過分和多餘。 困擾著湘怡的,還不止嘉文的牢騷。大學畢業以後,嘉文憑著紀遠打他那一槍所受的傷,不知怎麼竟獲得了免役。杜沂對嘉文愛護備至,出於一位父親的自私,總覺得軍訓太苦了,能免則免。湘怡的想法就不同,她瞭解嘉文,像一棵溫室裡培養出來的脆弱的小樹,見不得陽光也禁不起風雨。軍訓正可以訓練訓練他,又不是真的身體吃不消,何不接受這種訓練呢?但,嘉文既不願受訓,杜沂又贊成他們早日成婚,再加上又獲准了免役,嘉文向來秉性溫順,也就不堅持自己的意見了。就這樣,他們在畢業那年的暑假就結了婚,到現在已整整一年了。 結婚後這一年中,湘怡實在不能說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 他們和杜沂住在一起,嘉文原來的房間修繕改裝後成了他們的新房。杜沂寵愛而欣賞他這個兒媳婦,絕不亞於以前的喜歡可欣。嘉齡和嫂嫂並不接近,但也從沒有像一般小姑子那樣難以伺候,她的生活和湘怡的距離很遠,她大部份時間停留在外,湘怡除了上課(畢業後她被分發到×中實習)就永遠守在家裡。就是嘉齡在家的時間,她們相處得也十分和洽。 嘉齡常常拍撫著湘怡的肩膀,笑著說:「湘怡,」她始終沒有改口喊她嫂嫂,這是習慣使然。「你真是個道地的賢妻良母,你怎麼能這樣安份的待在家裡面?要我,永遠也做不到!」 「有一天會做到,當你碰到一個能使你安定下來的人的時候。」湘怡說。 「不會!」嘉齡皺皺眉。「告訴你,湘怡,我血管裡一定有份反叛的血液,讓我永遠無法安靜。」 湘怡不再說話,或者嘉齡說的也是實情,湘怡知道嘉齡母親的故事。看到嘉齡經常遊蕩在外,和隨時更換的男友,常使湘怡有種模糊的隱憂,擔心著這個少女的前途。不過,這到底不是需要她來擔心的事情,何況嘉齡正在成長,又何況,她還有個可以管束她的父親。 這些都不讓湘怡困擾,時間很空很閒,一年實習滿了之後,她沒有繼續教書。家庭和諧而自然,再不用看哥哥嫂嫂的臉色,洗那些洗不完的衣服,聽嫂嫂的冷嘲熱諷。若干年來,她才初次覺得自己是自己的主人。下女愛戴而信服新的少奶奶,家用豐富得用不完。每天澆澆花,整理整理花園,偶爾下廚房做兩樣杜沂和嘉文愛吃的菜,給未出世的嬰兒象徵性的做幾件小衣服……日子流過去了,沒有什麼能讓她不滿意的地方。可是,生活裡總有那麼一點看不見痕跡的暗潮在起伏醞釀,問題在那兒呢?湘怡心裡也隱隱明白癥結所在,因此,她無法毫無保留的歡笑,無法一無顧忌的享受陳列在她面前的幸福之杯。每當夜深人靜,她會對著躺在她身邊的嘉文的臉沉思,久久無法入睡。 最後一枝花插進了瓶裡,湘怡退後兩步,做末一次的打量,然後滿意的把花瓶放在茶几的正當中。拋去了剪下的殘枝敗葉,她在沙發中坐了下來,微微感到幾分疲倦。一條小生命正在她體內茁長著,她以過多的喜悅來等待孩子的出世,現在才是九月,孩子會在十二月底出世。她常常會陷在一種恍惚的情緒裡,用許多時間去揣測孩子是男抑或是女? 一陣門鈴響,湘怡從沉思裡驚跳了起來,等不及阿珠去應門,她已經搶先走進花園去開了大門。門外,出乎她意料之外的只有杜沂,而沒有嘉文。來不及掩飾臉上的失望,杜沂已經看出來了。 「怎麼?」杜沂有些詫異:「嘉文沒有回家?」 「沒有呀!」湘怡不安的說:「他不是在上班嗎?」 「下午他早退了,」杜沂說,立即傳染了湘怡的不安。「或者他臨時要辦什麼事,大概馬上就會回來了。怎樣?今天晚上有什麼好菜嗎?」他故作輕快的問。 「炒了個素什錦,」湘怡說,臉上掠過一個悄悄的微笑。 「醫生說您不能吃油膩。」 「吃一點油膩也沒關係呀,」杜沂皺了皺眉,「你早上不是說要燉個蹄膀嗎?」 「您別急,爸,」湘怡笑得很甜。「素什錦是用豬油炒的。」 說完,她笑著溜進了廚房裡。 杜沂用欣賞的眼光望著湘怡的背影,他從沒有看過比湘怡更安靜、更柔順的女孩,而且,她又對所有的人都那麼體貼關懷,包括這個做公公的他。這些年來,他雖然有一兒一女,卻很少享到兒孫之福,沒料到這個兒媳竟使他充分享受到做父親的好處。也由於過分喜歡湘怡,他對嘉文就有份薄薄的不滿。閨房之事,他做父親的當然不便過問,但他總覺得嘉文待湘怡缺乏一份熱情。例如早退而不回家,這已經是一星期裡的第三次了,這孩子到底在搞什麼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