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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頁     瓊瑤    


  雅真凝視著可欣,半晌之後,她輕輕的拉住可欣的手,把她帶回房間裡,用一條乾毛巾包住她滴著水的頭髮,又找出一身干衣服給她,冷靜的說:「把你的濕衣服換下來,然後把你的故事告訴我。」

  「哦,媽媽。」可欣無助的搖著頭。「不,媽媽。」

  「你先換掉衣服。」雅真溫和的帶點命令的語氣說。

  可欣順從的換掉了衣服。

  「現在,告訴我吧,可欣。」雅真握住可欣的手。「把一切的事情都告訴我,你到底發生了些什麼?你和嘉文之間是怎麼回事?說吧!可欣,把我當你最好的朋友,假如你有秘密,除了告訴我,你還能告訴誰呢?」

  可欣淒苦的搖頭,軟弱的說:「不,媽媽,你會對我失望。」

  「那麼──」雅真的心冷了一半,不信任似的說:「我所懷疑的是真的了?你──不再愛嘉文了?」

  「哦,媽媽,你別說!」可欣跳了起來:「什麼都別問我,媽媽!嘉文──嘉文──」「他愛上了別人?」

  「沒有!不是他!他很好!」可欣語無倫次的說:「我沒有不愛他,我一直愛他,從小愛他,從幾歲的時候就愛他,愛了他十幾年了……」

  「那不就很好了嗎?」雅真放下了心。「那麼你還煩惱些什麼呢?只要你愛他,不就沒事了嗎?……」

  「可是……可是……可是……」可欣喃喃的說。

  「可是什麼?」

  「可是,就糟在還有一個『可是』呀!」可欣喊了一聲,衝到書桌旁邊去。

  「到底是怎麼回事?」雅真大聲的問,有些沉不住氣了,可欣撲朔迷離的談話和不清不楚的態度使她生氣,而隱藏在可欣態度之後的「真實」又使她擔驚害怕。「媽媽,我必定要嫁給嘉文嗎?」可欣倚著桌子,垂下眼睛,低低的問。

  「你是什麼意思?」雅真的心頭掠過一陣恐慌。「你變了心!是嗎?那個男人是誰?」

  可欣默然不語。

  「說吧!那是誰?」雅真提高聲音問。

  可欣回過身子,面對著雅真,慢慢的抬起頭來。雅真本能的愣了一下,可欣的臉色那麼蒼白,而眼睛那樣清亮──那種神情,是她從沒有在可欣臉上看到的。那樣嚴肅、純潔、而煥發著光輝。她輕輕的從桌上拿起一樣東西,送到雅真的面前。雅真看過去,那是一枝幹枯的、變色的、卻風姿楚楚的紅葉!

  雨停了,天邊有一彎月亮。

  紀遠踩過了大大小小的水潭,邁著不穩的步子,向家裡走去。他的衣服還是濕的,一頂咖啡色的遮風帽壓在眉毛上,雙手插在口袋裡,一段落拓而潦倒的樣子。街面的水光中,反映出他瘦長的影子,孤獨的掠過每一條大街,和每一條小巷。

  終於,他走到了「家」門口,在口袋中摸索了半天,才找出開大門的鑰匙。他醉眼朦朧的把鑰匙向鎖孔裡插去,鎖孔在眼睛前面搖晃,插了半天也插不進去,他發出一陣模糊的低聲的詛咒。

  「呀」的一聲,大門從裡面打開了,阿婆瞪著一對不以為然的眼睛,狠狠的盯著紀遠。

  「就知道是你!又喝醉了酒,天下的男人都是一個樣!」她憤憤的說,掉頭向裡面走。又回頭加上一大串:「有位小姐來找你,坐在你房間裡不肯走,你去看吧!再這樣,你休想租我的房子,我下個月就把房子租給別人去!」

  「好了,好了,阿婆。」紀遠不耐煩的擺了擺手,打了個酒呃。「一位小姐?去告訴她我不在家!」

  「她不肯走,一定要等!」

  「去趕她走!」紀遠簡單的說。

  「你去趕,我沒辦法!」

  紀遠跌跌衝衝的走進了房間,房內,桌上的檯燈亮著,燈前的籐椅裡,正坐著一個少女,手臂放在籐椅的邊緣上,頭靠在手臂上,已經由於過分疲倦而睡著了。紀遠摔了摔頭,酒意醒了一大半,睜大眼睛,他凝視著那張年輕而姣好的臉龐,在燈光下柔和如夢。輕輕的關上房門,他走過去,一件綠色的雨衣躺在榻榻米上,她的頭髮依然濕潤,顯然,她是冒雨而來的。紀遠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輕輕的搖了搖她,低聲的喊:「嘉齡!醒一醒,嘉齡!」

  嘉齡呻吟了一聲,打了個哈欠,突然醒過來了。張大眼睛,她受驚的坐正了身子,望著面前的紀遠,一時似乎有些恍惚,接著就精神一振,說:「哦,是你!你總算回來了!」

  「你知道幾點了?嘉齡?」紀遠溫和的說:「你該回家了!」

  「你回來就趕我走!」嘉齡點點頭,注視著紀遠。「我不知道時間,你知道時間嗎?」

  「我不需要知道,但是你需要知道!」

  「你喝了酒!」嘉齡冷冷的說,把書桌上一個堆滿煙蒂的煙灰缸推到紀遠面前。「你也學會了抽煙!這就更『紀遠化』一些了!紀遠,不平凡的紀遠,現在更不平凡了!人人都知道你,人人都談論你,酒家裡的紀遠,舞廳裡的紀遠,女人心目裡的紀遠!」你來做什麼?嘉齡?」紀遠打斷了她。「你等在我這裡就為了教訓我,是不是?」

  「我只要看看所謂的大眾情人是什麼樣子!」嘉齡說,挺了挺肩膀,清醒的眸子裡燃著火。「我只要看看你!看看你到底是哪一號的人物!」

  紀遠把帽子脫下來,丟在書桌上,斜睨著嘉齡,兩人對視了一段很長的時間,然後,紀遠冷冰冰的說:「好了,你看夠了吧!現在,你該可以回去了?」

  「是的,我可以回去了!」嘉齡說,慢慢的從椅子裡站了起來。「你不必再趕我,我現在就回去!」她彎下腰,拾起地上的雨衣,緩緩的向門口走。才走了兩步,她又站住了,雨衣從她的手上滑到地下,她回過頭來,突然爆發的喊了一聲:「紀遠!你──」她說不出下面的話來,嘴唇顫抖,喉嚨堵塞,淚水迅速的湧進了眼眶,她撲奔他,用手勾住他的脖子,緊緊的貼住了他。紀遠本能的環抱住她的腰,但卻避開了她的嘴唇。

  嘉齡的頭挪後了一些,燃燒著的大眼睛很快的暗淡了,淚水滑下了她的兩頰。「你到底要什麼?紀遠?」她暗啞的問:「我還比不上那些舞女和酒女嗎?你到底要什麼?紀遠?假如你要的是那些,我也──」她咬了咬牙:「──可以給你!」紀遠一陣顫慄。他凝視著那對被淚水浸透的黑眼珠,慢慢的用手捧住了那張年輕的臉,再輕輕的把自己的嘴唇印在對方的唇上。只是那樣溫存的,親切的一觸,就立即抬起了頭來,懇切而淒涼的望著她。

  「嘉齡,」他低聲的說:「我不配被你愛,你知道麼?」

  「別說這個!」嘉齡搖了搖頭。「如果你不要我,你就說不要我,別講那些!」

  「嘉齡!」紀遠歎口氣,推開了她。走到桌邊去燃上一支煙。「嘉齡,」他背對著嘉齡說:「不要來愛我,不要對我迷信,你年輕而美麗,有更值得你愛的人。」

  「你知道我不要聽這些,」嘉齡固執的說,逐漸冷靜了下來。「告訴我真話吧,紀遠。你不愛我,是不是?」

  紀遠回過頭來,他的眼睛奇怪的閃著光。

  「你要聽真話?」他用不穩的聲調問,嘴邊掛著一絲難解的苦笑。「我又怎能把真話告訴你?我不愛你?嘉齡,我愛你,但不是男女之間那種愛情,你懂嗎?我可以玩弄一些女人,因為那種女人出賣的就是青春。但是你──嘉齡,你是一個純潔而善良的好女孩,我像喜歡一個妹妹一樣的喜歡你,所以,我不能欺騙你,也不能玩弄你。你懂了嗎?現在,你好好的回去吧,行不行?」

  「我還是不懂,」嘉齡困惑而迷茫。「那些女人有你喜愛的地方?」

  「你一定要揭穿我?嘉齡?我喜愛──天知道我喜愛什麼!但是我不能不逃避,不能不找個方式來麻醉自己,否則我要發瘋要發狂,你懂嗎?」

  「我不懂。」嘉齡可憐兮兮的說。「你為什麼要逃避?為什麼要麻醉?」

  紀遠走近了嘉齡,用兩隻手握住她的胳膊,懇切的注視著她。他眼睛裡那種奇異的光已經沒有了,代替的,是種沉痛而無可奈何的神情。

  「嘉齡,何必一定逼我說出來?你是很聰明的,不是嗎?我在感情上遭遇過挫折,我久已發誓不願再捲入感情的漩渦,可是──」他歎了口氣:「別再讓我說了!好嗎?你回去吧!」

  他用手支住頭,不支的倒進椅子裡,酒精、煙、和淋了雨所受的寒氣同時向他逼進,他覺得眼光模糊而頭痛欲裂。

  「我懂了,」嘉齡喃喃的說:「你在愛一個人,你已經有了所愛的人。是嗎?」

  紀遠沉默不語,繼續用手支著疼痛欲裂的頭。

  「我懂了──」嘉齡重複的說,臉色蒼白得像塊大理石,眼睛卻幽幽的閃著光。「我早就應該懂了。」她走向紀遠,把她冰涼的手壓在他的手背上。「紀遠,告訴我,那是誰?是她嗎?是──」「別問我!」紀遠粗暴的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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