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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頁     瓊瑤    


  「我不是不相信,是欣賞你這句話。」

  紀遠的口琴換了調子,一闋「羅莽湖邊」吹得每個人心頭都充塞了說不出來的滋味。他的口琴技術顯然經過一番訓練,拍子打得清晰而準確。嘉齡跟著琴聲在低唱:「出城郊,風光好,望遠坡,真美麗,香塵日照裡,羅莽湖上,憶當初,雙情侶,終朝攜手共游嬉,在那美麗美麗的羅莽湖上。……」在那美麗美麗的羅莽湖上!可欣不由自主的也哼了起來,胡如葦加入了,嘉文也跟著哼。歌聲,琴聲,火焰在跳動,木柴被燒裂的□啪聲。還有近處的風聲,遠處的松濤,和那溪流的潺oe□低訴……夜是覺醒的,張著靜靜的眼睛,凝視著這歡笑的一群。美麗美麗的羅莽湖上!今夕何夕?月明星稀?美麗美麗的羅莽湖上?還是美麗美麗的卡保山中?湘怡把她的下巴放在弓起的膝上,注視著那熊熊然向上奔竄的火苗,一點火星跳了起來,落在沾著露珠的草地上,熄滅了。哦,願那點火星永不熄滅,願心頭的火星永不熄滅……她轉頭對嘉齡那邊看去,嘉齡的手肆無忌憚的搭在紀遠的肩頭,身子搖晃著唱得正有勁。調過目光,可欣和嘉文並倚在一塊兒,手握著手……她瞇起眼睛,睫毛蓋住了雙瞳,側耳傾聽,夜是覺醒著的,到處都有著屬於山林的聲響。夜不寂寞,人不寂寞,而她呢?張開眼瞼,火燃燒得多麼熱烈生動!今夕何夕?

  或者這「夜」並不屬於她,但她卻仍然衷心渴望「它」永不消逝!永不離去!胡如葦不知從那兒摸出了一架電晶體收音機,越過好幾個電台之後,史特勞斯突然柔美的跳躍在夜色裡,紀遠拋下了他的口琴,拉著嘉齡站了起來。用手繞著她的腰,他們圍著火舞動。維也納的森林!卡保山的夜色!三個山地人睜大了惺忪的睡眼,新奇的望著那旋轉的一對人影。嘉齡忍耐不住了,音樂是容易使人血脈加速的東西,而歡樂是具有感染性的。拉著可欣的手,他們也加入了華爾滋的行列。胡如葦把收音機放在石頭上,不甘寂寞的對湘怡鞠了一躬。火舌跳動,音樂喧囂,幾里路之內的野獸該都被嚇跑了,三個山地人面面相覷,但夜是活的,夜是動的……他們何嘗想獵什麼野獸?他們已經獵著了「卡保山之夜」!

  維也納的森林之後是藍色的多瑙河,他們自然而然的交換了一下舞伴。紀遠微笑的注視著可欣,火光與月光揉和,她的臉紅潤清幽。他不喜歡那對靜靜的望著他的眼睛,彷彿又在安詳的剝去他的外衣。你是誰?他旋轉著。我不信任你!他旋轉著。長髮的羅蕾萊!他旋轉著,旋轉著,旋轉著……。

  夜越轉越深,星光越轉越沉,火苗在低暗下去。一個山地人走開了,伐木之聲立即響起,大根大根的木頭和樹枝被拖了過來,火被潮濕的木頭抑得更暗了,但迅速的又揚起頭來,欣欣然的燃燒著。

  倦意在無聲無息中悄悄的來臨,沒有人再跳得動舞,收音機裡的音樂變成了小提琴獨奏的小曲子,幽默曲、離別曲、冥想曲……嘉文打了個哈欠,望望那豎在暗夜裡的帳篷,倦意深重的說:「我想去睡了。」

  「夜裡不是還要打獵嗎?」胡如葦也打了個哈欠,彷彿連哈欠都具有著傳染性。

  「等打獵的時候再叫醒我吧!」嘉文說,已經提不起絲毫的勁來了。

  紀遠坐在火邊,沉思的凝望著火,一面用一根長樹枝在火裡無意識的撥弄著。山地人搬了更多的木頭過來,好像他們準備燒掉整座的卡保山了。紀遠覺得有人走近他的身邊坐下,他抬起頭,是唐可欣。她望著那些山地人,納悶的問:「他們幹什麼砍這麼多樹來?」

  「他們要維持火的燃燒,終夜不熄。」紀遠說,對那些山地人嘰哩咕嚕的說了一串山地話,又轉向可欣。「他們習慣於坐在火邊打盹,一直到天亮,我叫他們到帳篷裡去睡,他們不肯。」

  「為什麼?」可欣張大了眼睛。

  「帳篷太小了,」紀遠微笑的說,望了望遼闊的天空。「和天地怎麼比?」

  可欣坐在那兒,嘴唇蠕動了兩下,卻沒有說出什麼話來。

  紀遠看著她,問:「你要說什麼?」

  「我也不知道。」可欣站了起來,仍然看著他。「他們都去睡了,你怎麼不去?」

  「我一睡就會睡到大天亮,」紀遠說:「還不如就這麼坐著,再過兩小時,也要叫醒他們去打獵了。」他注視著黑黝黝的山林。「未見得會獵著什麼,但總得去試試運氣。」再望著她,他說:「你也去睡吧!」聲調出奇的溫柔。

  她愣了愣,沒有動,過了一會,才奇異的瞪視著他,說:「紀遠,你是個奇怪的人。」

  他聳聳肩。

  「是嗎?」他泛泛的問。「很多人這麼說過,而我自己卻不明白怪在何處。」「你戀愛過嗎?紀遠?」

  他鎖鎖眉,望著她。她映著火光的眸子是清亮的,裡面絲毫沒有「好奇」的意味,只是關懷,像個姐妹關懷她的兄弟,或母親關懷子女一樣。他有些迷惑,她想知道些什麼?又為了什麼?他還記得當他救了她之後,她眼光裡那份被刺傷似的憤怒。這一刻呢?她卻像個渴望撫慰別人傷痕的小母親。

  「或者有過吧!」他淡淡的說。

  「為什麼她離開了你?」

  「是我離開了她。」

  「是嗎?」

  「不錯,」他點點頭,把手裡已經燃燒起來的樹枝送進了火堆裡。

  「為什麼?」她繼續問。

  「因為我不想負她的責任,那是最混亂的時候,我自身難保,我不想拖一個包袱。我是屬於那種人──先從自身利益著想的人,不是個情人眼中的英雄。」

  「你是說──自私。」

  「對了,是自私。我就是個自私的人,一個追求現實生活,而不去夢想的人。」

  她深思的搖搖頭。

  「未見得吧!」她不同意的說:「沒有夢的人是悲劇角色,而你不是。」

  「有夢的才有悲劇角色,」他接了下去,「因為必定面臨幻滅。」

  「你不像個灰色和悲觀的人!」

  「我並不是灰色和悲觀,我只是不願意要空虛的夢,我要具體的真實生活!」「而你卻經常逃避到山野裡來?這就是你的真實生活?」

  他陡的跳了起來,臉色發紅而憤怒。

  「你要什麼?你在幹什麼?」他憤憤的問。但是,接觸到她柔和而深沉的目光時,他的憤怒消失了。用手抹了抹臉,他看看火,又抬頭看了看滿天的繁星和那半規殘月,自嘲的笑了笑,心平氣和的說:「夜真是件危險而可怕的東西,它容易讓人抖落許多秘密。」望著她,他勸解什麼似的說:「他們都去睡了,你還在等什麼?去睡吧,再見!」

  她笑笑,沒說什麼,轉過身子,她鑽進了屬於她、湘怡、和嘉齡的帳篷,甚至沒有向他說再見。

  帳篷外面,火光與星光相映。紀遠坐在那兒,伸長了腿,深思的望著黑夜的叢林。

  深夜兩點鐘,紀遠叫醒了三個山地人,把四管獵槍分別上好了子彈。然後,他鑽進帳篷,搖醒了熟睡中的杜嘉文和胡如葦。

  「做什麼?」嘉文翻了一個身,在睡袋裡蜷縮著身子,睡意朦朧的問。

  「起來!起來!」紀遠叫著:「該出發了!」

  「出發到那裡去?」胡如葦呻吟的問。

  「打獵呀!」

  「我只要睡覺,什麼地方都不去!」嘉文再翻了個身,好像起床是什麼痛苦無比的事情。

  「你們這麼遠的跑到山上來是做什麼?別洩氣了好不好?起來!起來!看你們這副公子哥兒相,還打獵呢!」紀遠說著,抓住嘉文的兩個肩膀,給他一陣亂搖。又抓住胡如葦,如法炮製了一番。

  嘉文從睡袋裡鑽了出來,懵懵懂懂的揉著眼睛,打著哈欠,嘴裡唧唧囔囔的詛咒。胡如葦比嘉文也好不了多少,閉著眼睛,搖搖晃晃的站在那兒穿衣服。紀遠拋給他們一人一管手電筒。又用電筒在他們臉上分別照來照去,希望強烈的光線能把他們的睡魔趕走。他們兩人搖晃了半天,詛咒了半天,終於總算是從帳篷裡走出來了。迎著帳篷外清涼的空氣,和凜冽的夜風,兩人都禁不住打了個寒噤,睡意也被這冷氣驅除了不少。

  紀遠跟著跨出帳篷,剛一抬頭,不禁微微的吃了一驚。唐可欣服裝整齊的坐在火邊,正用一對清醒的大眼睛望著他們。

  紀遠走了過去,問:「你起來做什麼?」

  「和你們一起打獵去!」

  「嘉齡呢?」胡如葦伸過頭來問。

  「睡得太熟了,推都推不醒。」可欣說。

  「你不要去!」紀遠的語氣裡帶著幾分命令的味道。「這樣黑而密的樹林,到處埋藏著看不見的危險,隨時都可能出問題,如果我們想打獵,勢必不能再照顧你,免得出危險起見,你還是留在這兒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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