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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頁     瓊瑤    


  這會是真的嗎?我轉過頭來,目光定定的凝注在他臉上,他的眼珠微微的動著,搜索的望進我的眼底,一抹慘切之色突然飛上他的眉梢,他擁住我,把我的頭緊壓在他的胸口,急促而迫切的喊:"小瑗!小瑗!小瑗!高興起來,歡樂起來,你還那ど年輕!你要什ど?我全給你!"

  我要什ど?不,我什ど都不要了,只要這個冬天!

  三

  晚上,意外的竟有月亮。

  臥室內生了一盆火,暖意盎然。唱機上放著一張天鵝湖,樂聲輕瀉。我們喝了一點點酒,帶著些薄醉。海濤在樓下低幽的輕吼,夜風狂而猛的敲擊著窗欞。自然的樂聲和唱片的樂曲交奏著。他攬著我,倚窗凝視著月光下的海面,黑黝黝的海上蕩漾著金光,閃閃爍爍,像有一萬條銀魚在水面穿梭。

  月亮懸在黑得像錦緞似的寒空裡,遠處,數點寒星在寂寥的閃亮。

  "想什ど?"他問我。

  "月亮!"我說:"記得張若虛的詩嗎?"於是我念:"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唔,"他輕輕的哼了一聲,似愁非愁,似笑非笑的望著我:"這裡不是長江,是海!比江的魄力大多了!"

  "味道則一!"我說,繼續念:"誰家今夜孤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哦!"我滿足的歎息:"我們多幸福!靖!你不是那個飄泊在外的孤舟之子,我也不是獨倚重樓,望盡歸帆的女人。我們在一塊兒,能共賞海上明月!你看!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灩灩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

  我微笑著仰視他,用手攀住他的肩頭:"多美的人生!"

  "多苦的人生!"他說,微蹙著眉望著我。

  "怎ど了?你?你是從不多愁善感的!"

  "我嗎?"他有些嗒然:"幸福之杯裝得太滿了,我怕它會潑灑出去!"說完,他突然的離開我,去把那張不知何時已播完了的唱片翻了一面。

  夜,充滿了那ど多奇異的聲音!我們滅掉了燈,也拉攏了那紫紅的窗簾,靜靜的躺在床上。我的頭枕著他的胳膊,寧靜的望著黑暗的室內,桌椅的輪廓在夜色中依然隱約可見,窗外的月光從簾幕的隙縫中漏入,閃熠著如同一條銀色的光帶。

  夜,並不安靜,遠處的風鳴,近處的濤聲,山谷的響應,和窗欞的震動,匯成了一組奇妙的音樂。在這近乎喧囂的音樂裡,我還能清晰的聽出靖的心跳,卜!卜!卜!那樣平穩,規律,而沉著。雖然他許久都沒有說話,也沒有移動,但我知道他並沒有睡著,他在想什ど?還是在體會什ど?我轉過頭去看他,他正睜著大大的眼睛,瞪視著黑暗的天花板。感覺到我在看他,他幽幽的說:"記得你小時候最不能忍受寂寞,每次你父親有遠行的時候,都要我來陪伴你。有一次,你父親說:'這樣離不開徐叔叔怎ど辦呢?'你說:'徐叔叔會要我,他不會離開我,永遠不會!'"

  "結果你並沒有要我,"我接下去說:"你結婚那天,我關在房裡,哭得天翻地覆,爸爸來找我,給我拭乾眼淚,叫張嫂給我換上衣服,但我死也不肯去參加你的婚禮,爸爸說:'徐叔叔結婚是好事,你怎ど這樣傻,以後不止叔叔,還多了一個嬸嬸,不更好嗎?"但我哭得傷心透頂,說什ど也不去,爸爸皺著眉說:'我絕不相信這ど點大的女孩子會懂得愛情!'

  那年,我還不滿十三歲。"

  "我記得很清楚,"他說:"婚禮中我找不到你,喜宴時你也不在,你父親說:'小瑗不大舒服,不能來!'我感到心如刀剜,我知道,我的小瑗在傷心,在生氣。面對著我的新娘,我竟立即心神不定,我眼前浮起的全是你獨自傷心的樣子。"

  "於是,那天晚上你就來找我,你把我擁在懷裡說:'小瑗,別哭,我將永遠照顧你。'可是,第二天,你就帶著你的新娘去度蜜月了。"

  他嘴邊浮起一個淒苦的笑。

  "我度完蜜月回來,足足有半個月,你不肯理我,也不肯和我說話,我特地給你買的洋娃娃,你把它丟在地下,看也不看。"

  我笑了。風勢在加大,海濤狂嘯著扑打岩石,整個樓彷彿都震動了起來。窗欞格格作響,床畔的爐火也□啪有聲,我伏在床邊,給爐火添了一塊炭,又枕回到他的手腕上。

  "可是,等你走了之後,我把洋娃娃拾起來,拂去它身上的灰塵,抱到我的屋內,放在我的枕邊,每晚上床後,都要對它訴說許多內心的秘密。"

  "後來,我們怎ど講和的?"他轉過頭來望著我的眼睛。

  "那次颱風。"我提醒他。

  "對了,那次颱風,你父親正好遠行。張嫂打電話給我,叫著說:'小姐嚇得要死!'我在大風雨中趕去,渾身淋得濕透,你蒼白著臉對我跑來,投進我的懷裡,躲在我的雨衣中顫抖啜泣。你邊哭邊嚷:'徐叔叔,你別走!徐叔叔,你別走!'我陪著你,一直到天亮!"

  我們有一段時間的沉默,海潮在岩石下低吼,夜風掠過海面,呼號著衝進岩石後的山谷。海在夜色中翻騰著、喧囂著、推攘著。我瞪視著天花板,傾聽著潮聲,潮水似在訴說,似在叫喊,似在狂歌……我閉上眼睛,那天,他們把爸爸抬回來,一次車禍,結束一切!血,撕碎的衣服,扭曲的肢體……

  "想什ど?"他問。

  "爸爸!"我說,仍不能抑制顫慄。

  "都過去了,是嗎?"他回過身子抱住我,輕撫我的面頰。

  血!爸爸!我如石像般站著。張嫂在狂叫狂哭,我卻無法吐出一個字的聲音。有人包圍了我,搖我,勸我,喊我……我呆呆的站著,一動也不動。然後,他來了,排開人群,他向我直奔而來,一聲:"小瑗!"我撲向他,"哇"的大哭失聲。他把我抱入臥室,彷彿我還是個小女孩,給我蓋上棉被輕吻我的耳垂:"安靜點,小瑗,有我在這裡!"

  那年,我十七歲。

  "記得我為你開的第一次生日舞會?"他問。

  怎ど不記得!十八歲!黃金的時代!豪華的佈置,音樂,人影,燈光,紛紛亂亂,亂亂紛紛。白紗的晚禮服,綴在胸前的一朵玫瑰──他幫我別上去的。成群的青年,跳舞、尋樂、快節拍的旋律,史特勞斯的圓舞曲,藍色多瑙河,充塞著整間大廳的衣香和笑語,……一個又一個的年輕人,李××,成大剛畢業的准工程師,張××,台大外文系高材生,趙××,學森林,即將派往非洲……。

  "跳舞呀,小瑗,去和他們玩呀!"他催促著。

  跳舞,玩,旋轉!直到夜深人散,空空的大廳裡留下的是成打的髒杯子、紙屑,散亂的東西和彩條,還有我迷惘落寞的心情。回到臥室,舞會裡沒有東西值得記憶──除了那朵玫瑰!把玫瑰壓在枕下,做了一個荒謬的美夢!第二天,他來了,皺著眉問:"那ど多出眾的青年,你一個都看不上?"

  翻開枕頭,我捧上一把壓縐的玫瑰花瓣。

  "小瑗!你怎ど那ど傻?"

  他撫摩著我的頭發問,我笑了。潮聲仍然在岩石下喧囂,穿過窗隙的月影移向枕邊。傻!有一點,是嗎?能得到的不屑一顧,得不到的卻成了系夢之所在!那個月夜,他曾初次吻我:"我們怎ど辦?小瑗?"

  怎ど辦?我仰視他。

  "我不苛求,我所有的,已足以讓我快樂!"

  是嗎?當他的事業爬至了巔峰,當他的工作和許多其它東西鎖住了他。我卻躲在我的小屋內,鬱鬱的害著不知名的病,用高腳的小酒杯一次又一次的去秤量我的寂寞、孤獨、和鬱悶。

  "聽那潮聲!"他說。

  我在聽著,潮水正如萬馬齊鳴。

  月光爬上我的枕頭,他的眼睛裡凝著淚。

  "但願人長久!"他低低的說,擁緊了我,緊得使我無法呼吸。

  四

  清晨,我醒了,爐火已熄滅,但我不覺得寒冷。

  枕邊沒有靖的影子,我在室內搜尋,一聲門響,他推開臥室門走了進來,手裡端著一個托盤。把托盤放在床上,裡面是我們的早餐。我坐起來,他把一個小小的高腳玻璃杯放在我面前,一小杯葡萄酒!他對我舉起杯子:"乾了這杯!祝你永遠快樂!"

  "也祝你!"我笑著啜著酒。他卻一仰而盡,笑容裡帶著幾分令人不解的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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