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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頁     瓊瑤    


  同時,他上了一個簽呈給他工作的公司,請求調到北部來工作,他的簽呈被批准了,這也是他今天能夠置身在這客廳裡的原因。事先他沒有給竹齡任何通知,存心要給她一個措手不及,免得她避開。而現在,當他坐在這小客廳裡,他更加肯定了他的揣測,她只是一個頑皮的少女,一切的"謎",不過是故意的捉弄他而已。紙門被拉開了一條小縫,他緊張的轉過身子,以為是竹齡出來了。但,只是給他開門的小女孩,睜著一對好奇的大眼睛望著他。他招了招手,女孩走了進來,他對她友善的笑笑,溫和的問:"你幾歲?"

  小女孩用手比了一個七,高磊又問:"你有幾個姐姐?"

  "三個。"

  "你二姐在讀書嗎?"

  "不!二姐不讀書,三姐讀。"小女孩說。

  "你二姐已經畢業了嗎?"他不能控制自己的打聽著。

  "嗨!這樣打聽別人的事未免過分吧!"一個清脆的聲音突然響起來,高磊吃驚的轉過頭去,立即覺得眼前一亮,果然是個少女,名副其實的少女,比他預計的更年輕,大概只有十八、九歲。但卻完全不同於他為她塑的像,這是個活潑的、明朗的少女,濃濃的眉毛,高而挺的鼻子,薄薄的嘴唇,比他想像中的更美,但沒有他想像中那份秀氣和脫俗。不知為了什ど,這樣乍一見面,他竟感到有點失望,這完全不是他心目中的她,他感到似乎被誰欺騙了一般,很迷茫,也很惆悵。站起身來,他近於勉強的笑了一下:"你是程──小姐?"他明知故問。

  "是的,你大概就是高磊吧?"她卻直呼他的名字,一面毫不掩飾的打量著他。這使他渾身不舒服,他忽然覺得沒有什ど話好說,那個和他在信中暢談文藝、詩詞和哲學的女孩已經消失了,這個在他身邊的大膽而美麗的女孩是那ど世故,那ど普通,在任何社交場合裡他都可以找得到,而他想像中的竹齡卻是世間少有的!

  "你不該預先不通知就來!"她直率的說。

  "很抱歉,因為一個偶然的機會出差到台北,所以順便來看看!"他撒謊,因為他不願說出是為她而千方百計調到台北來的。

  "你這樣突然的跑來,恐怕很難達到你的目的,我姐姐的脾氣很彆扭,我想她不會願意見你的!"

  "甚ど?你不是──程竹齡?"他詫異的問道。

  她笑了,笑得很特別。

  "不!當然不是!她是我們家的哲學家。你認為我會有耐心和一個未見過面的人通信到一年半之久?不過,我們全家都知道你,我是受姐姐之托來告訴你,她希望你保持你的夢想,她也願意保持她的夢想,所以,她不願意和你見面!"

  高磊沉默的坐在那兒,這樣的口氣倒像是竹齡的。不過,這未免太過分了,他既然來了,她為甚ど還要吝嗇這一面?他望著竹齡的妹妹,覺得有點難堪,也有點不滿,可是心中那座塑像卻又豎起來了,渴望一見的慾望反而更加強烈。他懇切的說:"你能轉告她嗎?人不能永遠生活在幻想裡的,希望她不要讓我這樣失望的回去,我並無所求,只是友誼的拜訪,見一面,對她對我都沒有損失!"

  "沒有用的!"竹齡的妹妹搖了搖頭,"如果她不願意見你,任何人都沒有辦法說服她。我姐姐──"她咬了咬嘴唇,猶豫了一會兒,接著轉變了語氣說:"高先生,我勸你,算了吧!不要勉強她,她──"她欲言又止,望著他發了一陣愣,才勉強的接下去說,"她的脾氣很固執。"

  高磊的不滿擴大了,他站起身子,有點負氣的說:"好吧,請轉告令姐,我專誠從台南到台北,沒有料到是這樣的局面,她不該把我編織在她的幻想裡,派給我一個滑稽的角色!請她繼續保持她的幻想,我呢,恐怕再也不敢擁有任何幻想了!"

  他向門口走去,可是竹齡的妹妹叫住了他:"高先生,你不瞭解我姐姐﹔高先生,你──"他停住了,回頭凝視著她。她接著說:"我不瞭解你,你從沒有見過我姐姐,你們──似乎都很羅曼蒂克。你怎ど會愛上一個沒有見過面的女孩子?你愛上的恐怕並不是我姐姐,而是你自己的幻想,如果你真見到了我姐姐,你大概就不會愛她了!我想,這也是我姐姐不願見你的原因,你是唯一打動了她的男人!但,我很想冒一個險,你願意跟我來嗎?我要帶你到竹齡那兒去!"

  他困惑的跟在竹齡妹妹的身後,來到一扇紙門前,門拉開了,高磊的視線立即被一個熟悉的臉孔所吸引,他眩惑了,血管裡的血液加速了運行。這就是他夢想中的那張臉,水汪汪的大眼睛,小巧的鼻子和小巧的嘴。眼睛裡閃爍著一絲夢樣的光芒,比他的塑像更飄逸、更清新。只是,她坐在一張特製的輪椅裡,腰以下,他看到了兩條畸形而瘦小的腿,這和她那張美麗的臉安放在同一個人的身上,看起來是可憐而動人的。被拉門聲所驚動,她抬起了她的眼睛,一抹驚惶掠過了她的臉,她責備的喊了一聲:"三妹!"

  "二姐,你總有一天要面對現實的!"那個妹妹輕聲的說,退出了屋子,紙門在他們身後拉攏了,高磊發現他單獨的面對著竹齡,經過了一段尷尬的沉默,竹齡嘴邊掠過了一絲淒涼而無奈的微笑,勉強的說:"高磊,這就是你追求了許久的謎底,為什ど你不保留那份美麗的幻想,而一定要揭穿這醜惡的現實?"

  高磊走近她,注視著她的臉,半晌才說:"你很蒼白,我想是不常曬太陽的緣故,以後,我要天天推你到郊外走走,曬曬太陽,也呼吸一點新鮮空氣!"

  竹齡定定的望著他,然後輕聲問:"如果天下雨呢?"

  "我們共同聽窗外的雨聲,共同編織我們的幻想!"

  她不再說話,他也不再說話,他們互相凝視著。言語,在這一刻是不再需要了。

  潮聲

  一

  冬天,我和靖來到海邊那幢白色的別墅裡。

  別墅的主人是靖的好友子野,他寫信給靖說:"在冬天,聽潮樓無人願住,因為盛滿了蕭瑟和寂寥,假若你不嫌海風的凌厲和午夜濤聲的困擾,又忍受得了那份寂寞,就不妨遷去小住,整幢房子可以由你全權處理。"

  那時,我正臥病,整日慵慵懶懶,醫生又查不出病源,一口咬定是憂鬱"病"。但我日漸枯羸憔悴,精神和心情都十分壞。靖拿著子野的信來找我,坐在我的床邊,把信遞給我看,說:"去海邊住住如何?"

  "誰陪我?"我說。

  "我。"

  "你?"

  我望著他,不大相信他是在說真的。但他平靜而懇摯的看著我,那神情不像是在隨便說說。我坐在床上,背靠著床欄,咬著嘴唇深思。他握住我的手,懇切的說:"你不是一直希望到一個安靜的,沒有人打擾的,而且環境幽美的地方去住住嗎?現在有這ど好的一個機會,聽潮樓我去過,那真是個匪夷所思的地方,在那兒休養一下你的身體,讓我陪著你,過一段世外的生活,好嗎?"

  "可是,你怎ど能去?"我遲疑的說:"你的工作呢?你的公司不是一天都離不開你嗎?"

  他笑了笑,不知怎ど,我覺得他的笑容中滿含淒苦。

  "公司!"他說,帶著幾分輕蔑和無奈:"讓它去吧,人不能永遠被工作捆著!我已經四十歲,從二十幾歲起就埋頭在事業中,把一生最好的光陰都給了工作!現在,我也該放自己幾天假了。"

  "可是──"我怔怔的注視著他,聽他用這種口氣來談他的工作和事業,使我感到詫異和陌生,他向來是個事業心勝過一切的人。"可是──還有其它的問題呢?"

  "你指秀怡嗎?"他直截了當的說:"我可以告訴她,我因為事務的關係,要去一趟日本。反正,她有她的麻將牌,根本就不會在意。"

  "可是──"我仍然想不通,和他一起去海濱小住?這太像一個夢想,絕不可能成為真的。

  "你怎ど有那ど多的'可是'?"他捧住我的臉,深深的凝視著我的眼睛:"從小,你就喜歡說'可是',十幾年了,習慣仍然不變!"

  十幾年了?我望著他,認識他已經十幾年了嗎?可不是,那年我才十歲,爸爸推著我說:"叫徐叔叔!"

  徐叔叔!怎樣的一個叔叔!我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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